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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个把人,这在京城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更别提底层的州县。
去岁济南府的街道上,也时不时能见到这样的情景。
可这次死的是逃难过来的灾民。
说起来他们着实凄惨,一年遭受两次严重水患,燕子啄泥般攒下来的家财,统统被大水卷走,家破人亡不在少数,其中悲痛,是外人无法体会到的。
灾民离开故土,成为流民,在陌生的环境中,被前途未卜的恐惧包围着,脑子里的那根弦紧绷着,如果再受到点刺激,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断掉,从流民变为丧失理智的暴民。
那就真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以李诫既尽最大努力地去帮助他们,也防备他们聚众闹事。
而这几具尸首的出现,让李诫瞬间紧张起来。
他迅速下令,调拨钱粮,在城外再搭建一处粥棚,限期十日完成。辖下几个流民较多的州府,也照此办理。
并以极其强硬的态度,摊派加捐,富商、大地主按照他开的单子捐粮捐银。
当然有人不满,但碰上李诫,也不得不照办。
毕竟这位扳倒了温首辅!
也有仗着靠山硬的二世祖,叫嚣着上京告御状。
李诫干脆调了卫所的兵力,以拉练为名,天天在城门外头操练。
时日天下太平,没有叛乱,没有外敌入侵,单一刀正闲得浑身难受,好容易能出来溜溜,一下子如脱缰的野马,将济南城外搞得是尘土飞扬,呼喝阵阵。
大刀片子上白亮亮的寒光,映在了流民的眼里,也映在了那些叫嚣着告状的人眼中。
流民乖乖去了城郊的安置处,二世祖们悄悄闭上了嘴。
武力震慑,一向比打嘴仗管用。
不知不觉中,济南渐渐回复了安宁,只是这平静之中,带着令人心悸的肃杀。
腊月在凛冽啸风中来了,初七这日清晨,苍茫的穹顶下,雪粒子如盐一般漫天撒下,打在屋顶、廊下、地面上,发出细碎凄凉的沙沙声。
雪下了一日也没有要停的意思,赵瑀看着满院的积雪,吩咐乔兰道:“明个儿是腊八,你安排几个婆子提早熬好腊八粥,明天天一亮,就送到城外的粥场上去。”
乔兰应了一声,又问道:“和家里用的粥一样吗?”
“不一样。你告诉厨下,多用陈米,辅料可少几样,不要太浓,也不要清汤寡水的见不到几粒米,比粥场的粥稍好一点就行。”
赵玫这阵子跟着姐姐学掌家,闻言不解道:“为什么不能送浓稠的粥?灾民吃得好,肯定对你感恩戴德的,还不得使劲儿夸你,你名声肯定更好了呀!”
见她不明白,赵瑀耐心说道:“城外聚集了快一千人,用料和家里一样的话,咱们可供不起。就算负担得起,也不能送——有的人吃了好的,再给他孬的,他就会不满意。灾民们情绪不稳定,一旦有人煽风点火,还真说不定会闹事。”
赵玫似懂非懂点点头,“施粥还有这么多学问。”
“咱们是打头送的,城里其他人家肯定按照咱们的标准去施粥,太好太差,都不合适。”赵瑀笑道,“你都十五了,过不了一两年就是掌家的娘子,如果嫁到高门大户,凭你现在的心计手段,我真怕你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赵玫一怔,随即反驳道:“大不了我和你一样,嫁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只有我拿捏他家的份儿!”
赵瑀扶额叹道:“你以为小门小户事儿就少了?我不说了,你自己高兴就好。”
赵玫却没因她的“妥协”自得,反而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想想,嫁人真的好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遇到父亲那样的人……”
回想起母亲差点死掉的场面,赵玫不自觉身子打颤,声音发抖,“二十年的夫妻,他竟想毒害母亲!我以后的相公,会不会为了他家的利益也毒害我?母亲总说我眼光高,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她看谁都好,可我看他们个个不怀好意。”
“姐夫风头正旺,他们上赶着献殷勤,一旦姐夫仕途受挫,他们会不会像扔破抹布一样,把我给休了?”
赵瑀没料到她的担忧竟是这个,诧异之下,忙安慰道:“不是每个人都像父亲那般无情无义,咱们睁大眼睛好好找,怎么也能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赵玫吸吸鼻子,一脸认真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必须给我找个好的,不然我可不依。”
赵瑀又是哭笑不得,“好好好,我说的,我必定做到,敢问二小姐,您心中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子?”
赵玫愣住了,思索良久才慢慢答道:“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有钱,能养得起我;有本事,以后能飞黄腾达;脾气要好,对我无限度的宠爱;相貌也要好,至少不能太丑;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这辈子不许纳小!”
赵瑀干巴巴笑了几声,深感任重而道远。
不过妹妹无意中一句话引起她的疑惑,“玫儿,你说你姐夫仕途一旦受挫,你有听到什么?”
“那倒没有,我就是随便一说……你看温家不就知道了,当初多厉害,现在就多倒霉。”
她本无心之言,轻飘飘的话,听在赵瑀耳边,却像一道焦雷无端爆响,惊得赵瑀面色发白。
赵玫察觉有异,“你怎么了?”
赵瑀掩饰般笑笑,“有些累,歇会儿就好——莲心,你吩咐人去前衙,看老爷忙不忙,晚上能否早点儿回来。”
听说赵瑀不舒服,李诫没等下衙就急急忙忙赶回来。
“你连着好几天早出晚归的,我睡了你才回来,我醒了你早就走了。别看一个前衙,一个后宅,咱俩都碰不上面。”赵瑀赧然笑道,“我想你了,就是找个由头叫你回来,耽误你差事,真是对不起。”
“没耽误,我正想回来歇歇。”李诫躺在炕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和户部磨了半个月嘴皮子,总算答应给我调一批粮食,我终于能安安心心过个年了!”
他嘴角那一抹笑,显出久违的轻松和宽慰,赵瑀看了心里也不由高兴起来,一边给他捧茶,一边说道:“流民不生事端,你就立下一功,就是有小人想害你,也拿不住你的错处。”
李诫讶然道:“什么小人?”
“……我说出来你不许恼,你看你又是治贪墨,又是清丈田地,还逼着那些大地主吐银子……会不会得罪的人太多了?现在你风头正旺,上面又有皇上给你撑腰,你用不着怕,可飞鸟尽,良弓藏,要不要事先留条退路?”
李诫脸上的笑意一滞,闭了闭眼睛,长叹道:“孔先生还教过我,狡兔死,走狗烹,我懂的,可我不能退!”
他目光霍地一闪,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闪着细碎晶莹的光,“我若退,就是辜负了主子的信任,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我也不能退,不当官不知道,官场竟有那么多龌龊!大概太平日子久了,有些人只想要权要钱要享乐,却忘了官员第一要务就是让老百姓吃饱穿暖!”
“就说城外头聚集的流民,如果河南巡抚赈灾得力,至于这么多人没饭吃,跑到我地盘上讨饭?济南离得远,还算好的,兖州紧挨着河南,情况更糟糕,潘知府呈文上说,涌入的流民数以千计,他快吃不消了。”
赵瑀稍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孔先生一家还在兖州,不如把他们接到济南吧。”
“嗯,就怕有盗贼混在流民之中趁机作乱。我去信问问孔先生,年后把他们接过来。还有高掌柜的,也得提醒他一声,他们这些富商,被盯上的可能性最大。”
然还没等他们派人去接孔先生,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因河南施粥,一碗粥中半碗沙,灾民们爆发了。
民乱从一个县开始,如果及早控制住,造不成太大危害。
当地县令出于让皇上过一个祥和顺遂年的美好想法,根本没往上报,还假意招安,将为首的几人骗进县衙,当夜就砍了脑袋。
好似一滴水溅入油锅,灾民们瞬间就炸了,几百号人扛着扁担就攻入县衙,活活打死县令。
然后就是抢粮、抢商号、抢大户,是灾民不是灾民的人都混了进去,不到五天,竟蔓延了一个府!
消息传开,满朝震惊,皇上连年也不过了,责令河南巡抚戴罪立功,务必要压下去。
可这时候暴动的人已有几千人之多,如何平复此事,成为朝臣争论的焦点。
内阁主张招安——这些都是被逼到绝路的灾民,情有可原,拿住几个为首作乱的,其他人要以安抚为重。
以秦王为首的勋贵主张围剿——敢作乱,就必须镇压,叫乱民再也不敢起造反的心思!
朝堂上争执不休,河南的局势愈演愈烈,先后和官兵交了几次手,且战且胜,大有席卷全省之势。
一直没说话的齐王终于表态,他同意内阁的意见,河南官府有错在先,为避免局势彻底失控,应先安抚,且乱民也是子民,理应教化,抓住几个带头作恶的,以儆效尤足矣。
却在此时,山东传来消息,李诫未经请旨,擅自调用卫所驻军,在兖州和乱民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