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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桐城县前街上行人寥落,有熟人相遇的,拜年的声音也十分低沉。腊月二十四是过小年祭灶神的时节,太平时节家家都要开始备年货,但崇祯八年春节被寇,许多人家都有亲友遇害,年节与祭日接近,喜庆的气氛便少了许多。随着今年
流寇的消息一波波传来,桐城许多人已经逃往安庆和枞阳,街上更显冷清,反倒随处可见身穿皂衣的衙兵和官兵。
一队人马穿过县前街,在县衙八字墙也没有停留,直接往西面的分守道分司去了。这个分司以前规模不大,就是一个前后堂小院,专为分守道视察时所用,安池整饬兵备道兼了分守道的职责,所以就是为史可法准备的。他的官方驻地为安庆,但由于桐
城是整个安庆北大门,面临的威胁最大,所以史可法大部分时间都驻节桐城,分司的规模已经扩大一倍。
同样建置的还有分巡道分司,主要用于分巡道下来查大案所用,闹流寇之后基本不查案子了,那里已被杨尔铭用作壮班的驻地。在队列中陪着庞雨的,就是桐城壮快两班的班头阮劲,虽然仍是一脸横肉,但经过这两年的历练,看着也沉稳了许多,与以前那个天天想着下乡勒索百姓的快手已天壤之
别。“两日前入东乡的流寇约三百人,抢掠两里九村,有上百人被难。”阮劲骑在马上低声汇报,态度十分恭敬,不但是因为庞雨是老领导,现在桐城三百名壮班的饷银,还有
六成是庞雨赞助的,与杨尔铭协商的条件,是在桐城作战时由庞雨统一指挥,其中有一百余名壮班的编制,与守备营完全相同,大约是一个局。
“刘良佐和牟文绶的塘报只有大略,桐城自己可有收到新消息?”
“庐江贼为整齐王之一部,自霍山出六安州,再由间道入庐江。巢县为混十万之一部,县城及近郊百姓皆逃入湖中,和州含山一带已无官军。”
桐城的形势比庞雨估计的还要差,自南阳东行的大股目前大约到了光固一带,混十万和紫微星一直在江北活动,左金王革里眼可能从霍山而出。朱大典的防御部署是求稳,刘良佐驻扎的六安州极度重要,这里隔绝了三股流寇,阻止他们汇合为去年一样的大军,牟文绶的军队驻扎在全椒一带,主要是保卫滁州,防
止流寇北上,他自己的标营则留在凤阳。桐城目前的威胁中,主要来自东北两面,虽然堵住了北峡关和孔城镇,但堵不住乡间小路,枞阳仓廒被焚和东乡被杀掠,都是小股流寇所为,虽然没有影响桐城防御,但
给百姓和守军带来越来越重的压迫感。
桐城目前有近三千官兵,还有三百壮班,目前用于对付散贼太多,若是大贼合流,这点兵马又嫌太少,更无法调动用于宿松方向,是十分被动的。这也是庞雨坚持将第二司调回潜山的原因之一,最近的调动缺乏目标,也没有明确战略,哪里有流贼的消息就往哪里增兵,而军队一旦离开驻地,战力都会有一定程度的
下降,离开越久就下降越多,频繁调动更是如此。庞雨脸色不快,安庆六县之地,现在除了太湖没有守备营驻守,其他五县都有,一个月之内已经被调动很多次,赞画官更新地图的速度,还比不上道台衙门调兵的速度,
所以即便预料到史可法不乐意,但庞雨仍打算提出划分防区。
县衙距离分司不远,庞雨没有停在下马石,径自跳下马背,带着何仙崖和阮劲进了分司,刚到后堂就见到了史可法,杨尔铭和潘可大也陪侍在旁。
“庞将军来了。”黑瘦的史可法脸色更黑,他对庞雨招招手,“刚收到的消息,赵守备在鸡飞滩殉国了。”庞雨不由一愣,这个赵守备他是知道的,张国维也算是知兵,援调兵马首选良家子,最青睐武举出身的兵将,此人全名赵荫,加守备衔由江南援调安庆,也是武举出身,
带了约两百士兵,此前几天在守卫龙井关,与庞雨派往潜山侦察的骑兵司协同作战,曾在鸡飞滩跟流寇打过一仗,分明是小胜的。
“这……何时的事?”
史可法叹口气递过一份奏报,是太湖知县杨卓然发来的,庞雨匆匆接过看起来,他此时很担心自己的骑兵司,带队去鸡飞滩的还是把总陈如烈。杨尔铭似乎也知道庞雨心思,在一旁说道,“流贼到了七里坂,陈把总带骑兵救援太湖,时有流贼再现鸡飞滩,赵守备领兵奋击,狡贼败逃,赵守备一时不查,追贼时被围
,逃出的兵卒说,贼三百骑自后撼动军阵,赵守备未能破围。”庞雨听了稍稍放心,但刚到就听到这个坏消息,堂中气氛十分压抑。杨卓然发来的奏报比较简略,但庞雨仍可以猜到大致的过程,流寇的战法仍是那一套,但似乎越来越
熟练,这次赵守备的二百多部下,只逃出三十多人。今年战局刚开,双方都还在试探中,这次败仗对官兵的士气是一个打击,也显示出流贼完全有实力和信心歼灭小规模的官兵,对大别山中的地形也越来越熟悉。有了这个败仗,官兵势必不敢再分兵,每一股至少要五百左右,而安庆总共才有六七千官兵,全数出动也只能分作十余股,这样根本堵不住那么多山口,这个趋势要是持续下去,
沿山的防御将十分艰难。
庞雨想想后对史可法道,“道台大人,这样与贼在山中缠斗,非是长久之计。”史可法此时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去年没有大战,他为备寇准备了一年多,几乎走遍了安庆所有关卡,原以为万无一失,开初阶段也屡有小胜,正是信心十足的时候,未曾
想突然遭了当头一棒。
“那庞将军说,该当如何御贼?”“御贼不如杀贼,把他们放进来。”庞雨抬头看了看史可法的地图,这张图他也看过很多次了,但确实画得太过印象派,他找了好一会才找到鸡飞滩的位置,指指那里道,“北面山中地势复杂,群贼惯于山中出没,见大兵则四散入山,我官兵入山不但击贼难,连寻贼也难,一不留意反而被贼所乘。流贼所谋者,首要夺粮食过冬,粮食都在山
外,流贼走鸡飞滩,不外想经龙井关出山,既是如此,咱们放他们出来打。”
史可法迟疑的看着庞雨,“将军的意思,在山外能胜这些巨贼,可这些贼子皆马兵,一旦出山驰于平野,岂非更是难制。”“打仗的事情,下官不敢说必胜,但流贼极擅窜伏,我安庆官兵若是与之山中缠斗,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出山之后流贼也不是驰于平野,驿道沿线皆丘陵,贼马并非随处可走。若贼出龙井关,待其至潜山,下官可派步兵走间道封堵龙井关,再集安庆之兵由太湖、石井铺两头夹击,只要杀灭一股斩杀贼首,可令群贼丧胆,至少今年他们
不敢随意进出安庆。”
杨尔铭听了眼睛放光,庞雨的计划就是放开潜山,任由流寇出山,再三面合围,目的是要集中兵力剿灭一股,比之现在的到处设防,当然更能振奋人心。他期待的看着史可法,却见史可法摇摇头道,“本官牧守一方,只要是疆内黎民身家性命,无论何处自该护佑周全,为杀贼而舍百姓,乃是舍本逐末。再者来说,把流贼放
入腹地,万一堵截不利,我辈岂非愧对百姓。”庞雨沉默片刻道,“若不放进来打,那咱们便打出去,山里不利大战,但六安州方向已有出山之贼,刘副将守卫六安州,但舒城一路设兵甚少,咱们只要与刘副将协力,侦
防明白了流贼所在,下官愿领守备营出北峡关,南北夹击舒城之贼,必要取一贼酋首级。”史可法眼神变幻,庞雨今天过来,他也是有所预备的,就在于军队的指挥问题,万万没想到出现鸡飞滩大败,现在双方都没提及指挥问题,但庞雨提出的方案,都是要主
动出击,现在更是要打到凤阳巡抚的辖区去。
他又摇头道,“朝廷封疆自有体制,若要去舒城剿贼,需得军门先与漕督朱都爷议定方可,否则若是因此而招致败绩,不免与漕督部院大生嫌隙,不利日后合力。”庞雨冷冷的看着地图,没有接史可法的话,现在流寇四集,都靠六安州的刘良佐分割东西两面,但刘良佐那几千兵守不住整个六安州,对安庆至关重要的舒城设兵甚少,霍山出来的贼寇完全可以自由流动,若是和庐江、巢县的大股合流,桐城兵马应付起来十分困难,就算他们不主动进攻,桐城这三四千军队也会被牵制在这里,丝毫动弹
不得。
庞雨希望先主动进攻舒城的流寇,这里的地形比山里更适合守备营的战术,这样既掌握战略主动权,又能杀鸡儆猴,没想到史可法还是不同意。
原本平日的时候,庞雨也是知道如何溜须拍马的,但涉及到打仗的事情,随时可能搭上自己脑袋,便不想再走那套虚礼。
史可法咳嗽一声道,“庞将军不必一心想着大战,剿贼万不可操之过急,安庆客兵主兵筹措不易,不可冒然轻掷,必得谋定而后动方可。”庞雨把心头那口气忍下去,放缓语气对史可法道,“大人明鉴,流寇自南阳分流,湖广南下的八贼一路,应还在襄阳或麻城一带,安庆西面尚属安靖,此时便应集中兵马剿
灭东北两面,务必让其不敢起意,若是一味防御,待八贼走广济黄梅而来,安庆三面皆贼,这几千兵马如何应付。”
史可法哎了一声道,“本官也体谅庞将军的心意,非是不愿与贼大战,却是恐怕兵马已不足了。”
庞雨惊讶的问道,“为何?”
……
“庞兄弟啊,哥哥是来跟你道别的。”分守道分司照壁外,许自强一脸轻松,拍着庞雨的肩膀说着。
庞雨之前已经从道台衙门听到风声,但此时仍是惊讶的道,“许总镇是要调往何处?”“又生分了不是。”许自强佯作发怒,马上又一缓脸色道,“是皇上体谅江南兵马耗用过甚,特许今年不予征调,可眼下确实流贼肆虐,到处都缺兵马,张都爷折中了一下,
调哥哥去龙潭港护卫皇陵。”许自强一边说着,脸上是忍不住的得意。作为一个客兵将领,他离开驻地已不止千里,甚至差点就去了勤王,现在又是在随时开战的时候,他终于能够去南京这个安全的
地方,自然喜形于色。
“那真是要恭喜许兄了。”庞雨一脸的真诚,“虽然兄弟盼着能跟许大人共破流贼,但仍是为大哥离开这是非之地庆幸。”庞雨心中是不快的,调动的命令来自张国维,许自强去的龙潭在南京江边,说是拱卫陵寝,实际上只是摆在那里作姿态,流寇若是不过江,就不需要设兵防卫陵寝,如果
流寇确实过江了,说明连江北兵马都无法阻挡,许自强这点兵也是守护不了陵寝的。不过是许自强级别高,显示张国维很重视皇陵的防御。而安庆这里是确实需要兵马,又刚遭受鸡飞滩的失败,现在抽调任何力量走,对士气打击都无法估量。而且许自强
本来是驻守安庆府城,庞雨可以随时抽调府城的第三司和陆战司机动作战,现在许自强这么一走,庞雨至少又减少了两个局的兵力。
“此一去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与庞贤弟见面。”许自强低声道,“晚间为兄设宴,你我一醉方休。”他说罢哈哈大笑,拍拍庞雨肩膀后径自上马走了,留下庞雨一行站在寒风呼啸的分司门外。身边的何仙崖没吭声,划分防区没办成,反而得到两个坏消息,他不用看也知
道庞雨脸色不好。
过了好一会之后,他才低声道,“二哥,要不要先回药铺,方才你娘来问了两次了,让你回去吃。”
“自然要去,你们也去。”庞雨喘一口气,由于他老爹的固执,现在便宜爹妈都还留在桐城,不过比以前好一些,老爹至少愿意与他说话了。“这样打仗可不成。”庞雨沉吟片刻道,“不管史道台怎么打,咱们至少得把潜山太湖山里的那一股剿灭,否则不要说救援江南,保住安庆都很吃力,我得把第一司从桐城调
出来,你认为该如何做?”
“史道台便在桐城,总不能像第二司那般直接调了,只能跟张都爷去文,把这因由说明白,张都爷点头才好办。”庞雨沉吟片刻之后道,“就这么办,回药铺吃过饭咱们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