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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金门内,离巍峨的来仪宫不远处有一处略小一些的宫殿,虽说是略小一些,也比银泉公主朱玉潇的清辉宫或是清乐公主朱芷洁的清涟宫要大上许多,这便是碧海明皇朱玉澹登基前曾居住过的清梧宫。
当年朱玉澹与金泉驸马陆文骏曾在这座宫殿里渡过了不少的年月。直到登基后,朱玉澹移去了历代明皇所在的来仪宫,便将这座清梧宫赐给了长女清鲛公主朱芷凌居住。
但朱芷凌在任监国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搬离了这里,在抚星台后另辟了一处楼台,曰瞰月楼,起居饮食一应都在那里,名为处理政务方便,实际上是想躲开父亲被赐死的伤心之处。当然,这些缘由怕是只有清鲛驸马赵无垠能清楚了。
明皇见她坚持在抚星台住下,只道她勤勉政事,倒心中欣喜。
所以,这几年来这座华丽的宫殿根本就是无人居住。
然而今夜有所不同,平日里连烛光都几乎看不见,只有几个宫女守夜的清梧宫中,整洁一新,灯火通明。宫女们也是齐齐整整地列了两排,敛眉肃目地躬在一旁。殿上正坐着两个人,正是清鲛公主朱芷凌与驸马赵无垠。
赵无垠依然是衣着华贵,自从任了户部尚书,他便越发讲究奢华起来,连头上的冠冕都换成了翠玉青金冠,看上去只比沛国公的那顶金冠小了一点点而已。
反倒是朱芷凌今日只点了淡妆,且特意摘去了双鱼金丝冠,穿成寻常官宦家的命妇的装束,乍看去全不像是万人之上的监国公主。
两个人正襟危坐,似是在等什么人。
“无垠,今日的安排你可都清楚了?”
“放心,你的意思我都知晓了,虽然我还是不大明白其中原委。不过既然你有安排,又不是户部的事,我便按你说的做就是了。”赵无垠微微一笑。
妻子是自己见过最足智多谋的人,没有之一,也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人。自从陆文驰死了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平和了许多。虽然一时还不能为死去的父亲正名,但他如今得到的地位和明皇的让步让他感到再忍耐一段时间倒也无妨。
朱芷凌妩媚地轻笑了一声,引得赵无垠不禁又多看了几眼。
“你甚少穿得如此素雅,比起平日里来真是别有韵味。”
“今日这出戏,你是主位,我不过是配合你,自然不能盖过你的风头,是不是?尚书大人。”朱芷凌顺势将一杯酒递到丈夫口边,赵无垠就着她的手饮尽了,眼光却不曾离开妻子分毫。
正说笑间,殿外通传声响起:“太常寺少卿林乾墨觐见。”
只见一位身着宝绿色朝服头戴三花雀翎,四十出头的官员神色匆匆地入殿而来,正是赵无垠的舅舅,太常寺少卿林乾墨。
林乾墨才到殿中便双膝一跪,高声拜道:“臣林乾墨拜见清鲛公主殿下。”
朱芷凌笑盈盈地让宫女搀自己起来,口中不迭:“舅舅不要拘束,今日是家宴,不要管这些繁文缛节,快请起罢。”又转头嗔了丈夫一句:“我身子重,你还不快点扶舅舅起身?”
赵无垠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便下了台阶,扶起舅舅,也怪怨道:“我都让人告诉舅舅了今日乃是寻常家人一起吃顿饭,舅舅却还穿了朝服来。”
林乾墨先是被朱芷凌两声舅舅唤得筋骨酥软,又被眼前这个一品大员的外甥亲热地有些头晕,惶恐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臣……臣这听闻要入涌金门来,怎敢怠慢……况且殿下在此,臣……臣……”竟一时语塞。
林乾墨这受宠若惊实是有些缘由的。
起初林乾墨的妹妹与前任户部尚书赵钰结亲时,他心中窃喜,盘算着将来朝中有人好做官。结果不过一年赵钰便入狱身死,连自己都被牵连贬去做了霖州知府,在那边境之地一呆便是十几年。
所以自从赵无垠出生后,他总觉得自己的大好前程是断送在赵氏的手上,心中颇是烦躁,待赵无垠从未有过好颜色。后来他挖空心思在吏部使足了银子,好容易平调回太液国都任了太常寺少卿,才算顺心了一些。
可世上之事总是风水轮流,时来运转。他怎能料到这个从小就瘦得如根豆芽一般的小子竟然能被监国公主相中成了驸马,这简直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还任了从一品的尚书之位。他熬了一辈子不过是区区从四品的京中小吏,与这个外甥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委曲求全地去见一见赵无垠,为自己再谋个好前途。毕竟在这个从四品的官阶上呆了近二十年,怎么想都觉得是太委屈了。
可说起来他心中是有鬼的。
他养育了赵无垠十几年不假,但待他素来恶语相向,有时连饱饭都不给一顿,算不得善待。何况这个外甥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为人薄情寡义不说,心胸狭隘好记仇。外甥成了驸马后不计前嫌已是大幸,自己怎敢再跑去提旧日之事招惹他。
所以在太液国都任职的这些年里,林乾墨一向都是躲着赵无垠的。冷不丁昨日这个外甥忽然让人来请自己,说是许久未见,想要吃一顿饭。
自古官场,宴无好宴。林乾墨凭空揣测了一夜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不来,心想惟有临机应变,小心应对而已。
哪知今日一见,这两个云端之人待自己都是谦恭有加,还真有那么一点……把自己当成一家人的意思。
林乾墨心中暗暗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再客气,也绝不可忘了尊卑。
他哪里知道自进殿时起,他的所有的心思就都被朱芷凌用观心之术瞧了个透。朱芷凌忍住肚中暗笑,颜面上却依然十分客气。她将林乾墨让入席中,再次宽慰道:“舅舅既是入了涌金门来,今日便是家人,咱们这顿饭不讲君臣,只讲长幼辈分。”说罢,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端起案上刻着七角兰花的酒壶亲自替林乾墨斟了一杯酒,唬得林乾墨刚坐下便又起身跪下,口中直呼:“微臣怎敢。”
朱芷凌与赵无垠对视了一眼,故意脸上露出些难色来,叹道:“舅舅如此拘谨,倒叫我过意不去。罢了,我今日不巧身子有些乏重,不如你们两位把盏叙旧,好好尽尽兴。我不在只怕舅舅还能自在些。”说完,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林乾墨,按晚辈的身份执了一礼,轻轻一笑,扶着宫女的手自转入偏殿去了。
赵无垠见妻子出了殿,伸手扶起林乾墨附耳道:“舅舅,人已经走啦。”
林乾墨这才抬起头来,拭了拭一额头的汗道:“吓死我了,殿下身怀六甲,还替我斟酒,你怎不拦着。”
赵无垠一脸无辜相:“她是我妻子,替舅舅斟一杯酒乃是情理,我为何要拦?”
林乾墨刚要埋怨,想到自己身份卑微,已是不如这个外甥,硬生生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赵无垠见他欲言又止,心中颇有快意。不过他今日既不想也不能为难这个舅舅,毕竟有更要紧的事要说的。
“其实舅舅无需多想,不管怎样我也是舅舅一手带大的。我父母早逝,舅舅既是亲人,也是养父,此等恩情怎可忘却呢。”
林乾墨听了一呆,理是这个理没错,可从这个外甥口中说出来,怎么就觉得这么别扭呢。
赵无垠全不理会林乾墨的满腹狐疑,替他夹了一筷子菜,说道:“我早些年性子执拗了些,但那是少年心性,如今我也是要为人父的人了,不由想起舅舅这养育之恩,这做人岂可忘本呢?实是我这几年不懂事,不曾与舅舅走动,怠慢了。今日这杯酒,权当我给舅舅赔礼。”
说着,自端起酒杯,依然不管林乾墨脸上如何颜色,兀自饮尽了。
林乾墨被他这样一说,心中反倒过意不去,他思忖着兴许确实是这个外甥转了性子了?人说男子成了家后,性情总是会变一变,他娶的又是执掌一国的储君,莫不是受了妻子的熏染,器量也与日俱增起来?当下也端起酒杯,面有愧色地说道:
“无垠,舅舅虽曾养育了你不少年头,待你终是有亏。前几日还被你舅母埋汰过,说舅舅早些年脾气不好,总是不给你好脸色看。想来都是舅舅的错,你这样心性纯良的孩子,舅舅当年真不该……”
赵无垠打断了话头,微微笑道:“今日是与舅舅来叙旧的,可咱也别总说这些不大开心的往事了,不如说些别的。舅舅如今任太常寺少卿,可还如意?”
林乾墨听他忽然提起官场之事,心中自然是巴不得,又怕言语唐突,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道:“还好……还算清闲。”
赵无垠笑道:“舅舅这话是宽慰我了。在这太液国都之内,行走于北三格而穷得宅子只能安在南三格的,大约也就是太常寺、鸿胪寺这种没什么油水的衙门里的官员了。”
此话甚是辛辣,说得林乾墨老脸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