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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会上, 公子甚为顺利。
他的确天生擅长与这些士人打交道, 而如我预想一般,在他当场挥毫作出那篇赋之后,雅会中的士人们一片震动。自当朝以来, 士人在外戚和宗室间备受挤压, 早已积聚了诸多不满。公子此赋为士人抒怀, 字里行间皆昂扬之志,传阅之人, 无不鼓舞振奋。
就算是从前对他颇有微词的人,也不会不承认这篇赋确实写得深入人心。
我瞥向温禹,他并未像别人那般露出激赏之色,也不予置评, 但观看那赋时, 一手拈须,却甚为认真。见得此状, 我知晓那事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可惜公子太执拗, 坚决不肯将此事告知长公主或桓肃,否则他们向王绪暗示暗示, 由他出面提点,料得这宴上已经可定夺。
“我记得元初平日赴雅集, 甚少当场作赋。”桓瓖看着,在我身旁道, “今日倒是难得。”
我转头, 毫不意外地碰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公子一向随性。”我面不改色。
桓瓖不置可否。这时, 仆人在庭院中摆开筵席,鱼贯呈上宴饮之物。王绪招呼众人入席,桓瓖亦重新挂起长辈前的乖巧之色,随王绪走入席中。
公子一向名声卓著,且在这雅会上受人盛赞,王绪自不怠慢,将他待为上宾。闲谈之时,自然而然地,与公子谈论起他收藏的那篇赋。
“不想拙作竟得侍中抬爱,晚辈实惭愧。”公子道。
王绪莞尔:“以元初才情,若为拙作,天下士人皆可休矣。”
温禹忽而道:“若我未曾记错,元初已辞去议郎之职,确否?”
公子道:“正是。”
“我闻其后,朝廷亦数次征召,元初皆未曾应允。”
公子道:“晚辈任议郎时,常觉才疏学浅,不足胜任,恐负朝廷重托。”
温禹笑笑,不多言语。
因得公子来到,宴后,宾客无人散去,皆聚在公子周围,听他言谈。不过与从前的玄谈不同,公子今日说的却是孔孟。
王绪尊儒,一向厌恶世间颓废清谈之风。而公子虽精于玄谈,但祖上毕竟出过儒学大家,论起经略来,亦条理规整,毫无生怯。许是第一次闻得他这般言谈,在座之人无不惊诧,连带一直对公子不温不火的温禹,看公子的目光亦有了变化。
当然,公子既然在别的雅会上一向清高,在这里也不会例外。按先前计议,言谈过后,公子便以要入宫探望太后为由,先行告辞。
许多人露出不舍之色,但公子行事之风一向为众人所知,亦无人意外。
“今日因元初来到,甚为尽兴。”王绪亲自将公子送至门前,微笑道,“元初那新赋,乃罕有之佳作,想来今日之后,亦为天下传颂。”
公子谦道:“不过些许感怀,若非雅会中众贤启发,岂得片语。今日可得尚书指点,亦晚辈之幸。”
王绪看上去颇为受用,看着公子,目光深远:“我观元初诗赋,颇有鸿鹄之志,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公子道:“晚辈自幼承祖训,以德行修身,惟愿报国,然如今尚年轻浅薄,不足为用。将来若得机缘,可为天下驱驰,晚辈自当毅然而往,在所不辞。”
王绪目光一动,颔首感叹:“元初高志,果世之俊才。”
回府的路上,公子一直没有说话。
我问他:“公子不高兴?”
“不是。”公子皱皱眉,道,“累。”
我讶然,道:“公子平日赴雅会,不也是这般用用食,说说话?也不见公子说累。”
公子摇头,道:“此番不同以往。”停了片刻,他说,“霓生,寻常人家的子弟,若为求官,也须得如我今日这般逢迎么?”
我哂了哂,道:“公子,若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只怕这般雅会的门也不让进,往何处逢迎?”
公子想了想,颔首:“如此。”
我说:“公子觉得方才都是言不由衷?”
“非也。”公子道,“只是有求于人,须得斟酌言语,终非快意。”
我心叹。公子果真是被宠惯了,一点点不如意便觉得委屈。
“公子须得习惯。”我说,“官场逢迎,比今日更甚百倍,公子日后当上了通直散骑侍郎,便是无人提点也切不可任性。”
“无人提点?”公子忽而看向我,目光怪异,“怎说得好似你不在一般?”
我想给我自己一个爆栗,方才心头一热,竟说漏了嘴。
“公子去官署,我总不能跟着,如何提点?”我神色无改。
公子了然,片刻,道:“这我自是知晓。”
我看着他:“公子若是觉得求人憋屈,不若便告知主公和长公主……”
“不可。”公子的脸即刻冷下,“霓生,你切不可告知他二人。”
就算再不喜欢,公子也仍要跟自己的那点出身较劲。我虽然十分佩服他的之气,但不知他能强撑多久。
“知晓了。”我叹口气,“公子不愿告知家中,连事成与否都无从得知。”
“这有何难,必是可成。”公子道,“这通直散骑侍郎我当定了。”
“哦?”轮到我诧异不已,狐疑看着他,“公子如何得知?王绪与公子说的?”
“他说不说,皆是一样。”公子的神色骄傲又自信,目光灼灼,“今日温禹亦已无妨碍,如你所言,能让外戚、宗室和士人都满意的人选,舍我其谁?”
我哑然失笑。
我总担心公子这里不适应那里不合意,却时常忘了他是一个多么自恋的人。虽然偶尔文人情怀发作会发发牢骚,但世间并没有能让他真正为难过的事。
“此言甚是。”我忙讨好地符附和道,“公子睿智。”
王绪所言不假。
隔日,公子的赋便传开了,因得是在王绪的雅会上所得,甚至比上一篇更受士人们追捧。
而不久之后,黄门侍郎孔珧亲自到桓府之中,请公子入朝。征召之职,正是通直散骑侍郎。
公子欣然应允。
历来担任这般要职的人之中,公子是最年轻的一个,此事传出之后,甚为轰动,连长公主和桓肃亦甚为惊诧。
“我就说我儿必不会久居人下。”长公主微笑道。
此事对于桓府而言,乃是两个月来唯一的好事。长公主特地在府中设下宴席,请来宾客庆贺了一场。
自皇帝卧病,桓府已经久未宴客,故而此番宴请的宾客颇多,不乏名流贵胄。
其中,有平原王、城阳王等皇子,有梁王、赵王等宗室。除此之外,桓府还请了许多素日交好的士人朝臣。王绪是桓氏的姻亲,自在邀请之列,而温禹、孔珧等人,桓府送去了帖子,但许是为避他人闲言,他们皆回礼婉拒。
至于外戚,如今风头最盛的,自是庞氏无疑。皇后的父亲庞圭与公子的祖父有同朝之谊,桓肃便让桓攸亲自登门,向庞圭送了帖子。
其实众所周知,皇后的所有心腹之中,最倚仗的当属上虞侯庞宽。不过桓肃从前与他有隙,便是如今庞宽得势,压人一头,桓肃也做不出巴结的事来。
而皇后的另一个兄弟崇安侯庞逢,桓肃之所以没有请,乃是他也与桓府结了怨。且事出之因并非其他,而正是公子担任的通直散骑侍郎之职。
对于此事,宗室及士人们皆无异议,最大的反对之声则来自庞逢。
庞逢一直想让儿子庞琚担任此职。他不仅游说了皇后和梁王,还去游说了温禹,可惜被温禹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
据说庞逢得知公子得了此职之后,大发雷霆,到皇后跟前闹了一通。但皇后不但没有从了他,还将他斥责了一顿,庞逢见没了指望,只得悻悻回去。
这宴席无疑是他的心头刺,桓肃便是请了他也不回来,于是索性免了诸多麻烦。
公子其实并不太愿意这般大张旗鼓地庆贺,曾向长公主发过牢骚,但长公主此番甚为强硬,没有从他。
“不过是设个宴,有何怪哉?”她叹口气,语重心长,“元初,你才学虽好,却不可但凭才学用事,官场人情亦是学位,你既不可置身其外,便该细学起来,以为己用。你日后便是通直散骑侍郎,此言你须谨记,若再像从前般意气用事,就算有父亲母亲在,也难保你前途平坦。”
公子最讨厌别人说他依靠父母铺垫,道:“母亲此言差矣。这般宴客,来人皆是看父亲和母亲的面子,传到不知情者耳中,便是母亲和父亲为我谋官,岂非让人小觑。”
“那般庸人,他们要说便去说好了。”长公主不以为然,“你以为这是为你办的?”
公子讶然:“那是为谁?”
长公主意味深长一笑,不答却道:“但记住母亲方才的话,不可任性。”说罢,自顾而去。
公子对她所言不甚明了,但我则清楚得很。
皇后对桓府的监视一向不曾懈怠。长公主这些日子待在府中,即便外出也是去了宫里,连庙观都不曾去拜谒过。当然,这不过是面上的模样。
就在我为长公主计议之后的第三日,庞氏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皇后的堂弟庞荟在自家后园中喝酒的时候被蜈蚣蛰了。家人即刻去太医署请来了太医蔡允元为庞荟医治,不料,庞荟服过药之后,过了一日,患处更加肿大,高热不断,险些一命呜呼。
此事惊动了皇后,即刻派别的太医去查验,发现问题出在了蔡允元留下的药上面,那里面有好些不常用之物,药性猛烈,以致庞荟病情加剧。
庞荟家人得知之后,自是不愿善罢甘休,说蔡允元谋害重臣,要将他治死罪。而蔡允元生性孤傲,在太医署中与同僚亦关系不善,事出之后,竟无人替他说话。很快,蔡允元被移交廷尉,被下了狱。
蔡允元是家中独子,上有其实老母,下有未成年的小儿,妻子孙氏闻知此事,号哭不已,四处打点求人,却无人敢帮。就在这时,长公主的女官李氏去探望了一番孙氏,对其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嘘寒问暖,还留下了一些钱,以资孙氏探望蔡允元之时,打点狱卒之用。
孙氏知道李氏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如遇救命稻草,求李氏替她想想办法,看看长公主这边可有什么路能走。
李氏甚是为难,只说长公主现在也被皇后所猜忌,与庞氏亦不善,只怕就算长公主识得蔡允元又同情于他为他出面求情,亦是于事无补。
孙氏一脸绝望。
李氏叹口气,道:“如今不比当初,圣上还康健,长公主在圣上面前总能说上话。有圣上做主,区区一个外戚又算得什么。”
说着似乎无心,听着却是有意。孙氏当时的神色就有些不定,李氏又安慰了几句,告辞而去。
这办法虽老套,却有奇效。
两日之后,孙氏托人带信给李氏,说有要事见长公主,事关圣上安康,请李氏转告。长公主甚为贤明,见信之后,即予重视,当日午后,孙氏扮作桓府的仆妇,随李氏进桓府来见长公主。
如我所料,她主动说起了蔡氏那回风散之事。她告诉长公主,此药乃蔡氏秘传,可为皇帝治病。只要将蔡允元放出来,便可着手制药,保管皇帝可恢复常人之态。
长公主大吃一惊:“此话当真?”
孙氏跪下,赌咒发誓道:“妾如有虚言,谋害圣上,天打雷劈,全家不得好死!”说罢,她泪流满面,哽咽不已,“长公主明鉴,妾父当年亦曾中风,丈夫将此药给他服下,隔日便行动如常。只是丈夫恐招惹麻烦,曾严嘱不可外传。如今妾丈夫命悬一线,亦顾不得许多,惟求将功赎罪,保余生平安!”
长公主面色平和,亲手将孙氏扶起:“你不必惊惶。如你所言,蔡太医若可治好圣上,莫说保住性命,便是加官进爵亦不在话下。”
孙氏闻言,又惊又喜,目光大盛。
“你回去告知蔡太医,此事我已知晓,自会想办法救他出来。”长公主道,“只是这药……”
“丈夫一旦归家,即可着手做药。”孙氏即刻道,“虽须得些时日,但也就六七日,不必等许久。”
长公主颔首,脸色严肃:“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泄露。若走漏一个字,你我全家性命皆终于顷刻。”
孙氏唬了一下,忙道:“妾知晓,长公主放心,妾与丈夫断然不敢粗心胡言。”
长公主颔首,露出微笑。
廷尉施和,当年是依靠长公主提拔上去的,对于他而言,用一个死囚代替另一个死囚坐牢,易如反掌。隔日之后,遍体鳞伤的蔡允元穿上狱卒的衣服,呈上马车离开了廷尉的监狱。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长公主为他安排的一个住处之中。此地偏僻,鲜有人至,正适合他潜心制药。
长公主亲自与蔡允元见了一面,蔡允元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表示对从前助皇后诓骗长公主的行径悔恨不已,深恶痛绝。长公主则颇为大度,原谅了蔡允元的罪过,并许诺如果他能治好皇帝,必至少可当个太医令或太常承。
蔡允元大喜过望,拜谢长公主恩典。
至此,最紧要的关节已经打通。长公主有条不紊,继续着再往前一步。
而这下一步,就在宴上。
长公主素日出门之后的去向,自是有人监视着,要偷偷摸摸地做些事情着实不易。而在家中大大方方地把人请来便不一样了。这宴上有众多贵胄,连平原王和庞氏的人也在其中,乃是上佳的挡箭牌。
行宴当日,桓府上下早早地忙碌了起来。
公子的衣饰都是新制的。来自少府工匠打制的银冠,是雒阳最新的样式。衣裳则是天青色的锦袍,配以素纱禅衣和羊脂玉带。当我为公子穿戴好之后,连我也盯着看了好一会,觉得如果这世界男女颠倒,公子必可艳压群芳冠绝六宫。
“不好么?”许是发现我目光直勾勾的,公子看了看身上。
我忙道:“不必,甚好。”说罢,上前去再为他整了整衣褶。
公子由着我摆弄,待得终于好了,我正要走开,公子忽而道:“勿动。”
我愣了愣,停住脚步。
只见他抬手,朝我的头顶伸过来。
头上的发髻传来些丝丝的牵扯,我朝一旁的镜中瞥去,却见公子正在替我整理着簪子。
我哂然,想再看仔细些,公子又道:“说了勿动。”
我只好定住,由着他摆弄。
他站在我正前面,近在咫尺,我微微抬眼,目光正落在他的脖颈上,只见精致的衣领下,凸起的喉结线条有致。
好一会,他终于停住,看着我的头顶,露出满意之色。
“好了。”他说。
我看向镜子里。
只见我那发髻还是原来的模样,不禁问:“公子弄了何处?”
“自是你那些乱发。”公子道,“毛糙糙的。”
我:“……”
再看了看,只觉也未看出什么不一样。
“如何?”公子有些得意,“可是齐整多了?”
齐整倒是无感,只是好像发髻被他弄得松了些……我心里想着,正打算自己再梳理梳理,手刚抬起,触到他的目光。
心里叹口气,我生生打住,道:“甚好。”
公子瞅着我:“真的?”
“真的。”我看着他那模样,啼笑皆非。
他明明装束得一本正经,如谪仙一般不食烟火,举止却似一个非要给糖来哄的小孩,好像若不遂他心意,便要生气。如果是别人,我大概会觉得此人是个不值得理会的傻瓜。但公子却不会,相反,我总觉得他这般模样才是我认识的公子,让人百看不厌。
“你笑甚?”公子目光不满。
“不做甚,不过觉得公子原来也有这般巧手,高兴罢了。”我拍马屁道。
公子露出受用之色,道:“出去吧,莫让他们久等。”说罢,自朝门外而去,衣袂生风。
行宴的堂上,乐声悠悠,已来了不少宾客。
如我所料,公子来到之后,目光尽皆汇聚到了他的身上,我听到一阵赞叹之声。
与众人见过礼之后,长公主满面春风走过来,嗔道:“怎来得这般迟?”说罢,带他向前方正在交谈的几人,道,“元初,来见过东平王和乐浪郡公。”
公子上前拜见,二人还了礼,寒暄起来。
他们颇为客气,言谈之间,都对公子盛赞不已。
“元初高才,我等早有耳闻。如今年少而仕高位,乃名至实归。”东平王道。
公子彬彬有礼,谦道:“大王过誉,此皆乃长辈抬爱,晚辈惭愧。”
论长公主这边的关系,东平王和乐浪郡公都是公子的长辈。东平王是皇帝的堂弟,为散骑常侍;乐浪郡公亦是高祖侄孙出身的宗室,为员外散骑常侍。二人皆是上月才进了散骑省,官职都在公子之上,长公主将他们请来,自是一来让公子熟悉同僚,二来跟散骑省的人先套套近乎,日后好照应。
我站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听着东平王和乐浪郡公说些无聊的吹捧之言,眼睛不住地瞟向门口。
未多时,我看到了沈延一家。而沈氏与桓氏关系非同一般,这宴上更是必来的。让我十分欣慰的是,当沈延和杨氏出现的时候,我在他们身旁看到了沈冲。
他已经不必乘撵,随着淮阴侯夫妇一道乘马车而来。当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时,许多人纷纷投去好奇打量的目光。
沈冲为皇太孙护驾之事无人不知,被引以为士人表率,迅速积攒起名望。见到他来,一些从前相识的人皆围上去见礼,一时引得不小的热闹。
“霓生!”惠风也来了,走到我身边,眼睛却望着公子,一脸陶醉和激动。
“今夜我不回去了,”惠风咬着我的耳朵说,满是花痴,“我等会去装作身体不适晕倒在地,你将我扶到你的房里去……”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