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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上路之后, 我很是安静, 没有跟老张聊天,也没有说别的废话。
我先前猜测, 曹叔乃是重拾旧业, 纠集几十上百人做起了江洋大盗。但如今看来,我却是大大低估了他。能跟夏侯衷的人面前摆谱, 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江洋大盗。
望着前方的漫漫长路, 我心底叹了一口气。
方才听到老张与那些人交涉时说的话, 我亦是暗自吃惊。
襄城郡离雒阳不远,这个孙全的名声我自然也听说过。传说他满脸麻子, 原在夏侯衷手下做一个小头目,因得一次贪昧钱财,被夏侯衷发现,将要处置之时, 连夜逃了出去。襄城郡并非夏侯衷的地盘,孙全也无甚出息, 站稳脚跟之后, 带着几个手下继续做些拦路打劫的勾当。因得人少, 又善于藏匿流窜,神出鬼没,郡府想要捉拿亦无可奈何。
从雒阳出发之时,曹麟曾对我这马车有异议, 说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 只怕路上会惹人起意。但老张拍着胸脯保证, 说走远路更需好脚力,这马车甚为何事。
那日碰巧收拾了这几个人,我一直以为乃是巧合,如今思索起来,却不一定。
我道老张心善,对土匪也有善念,说什么杀戒,什么穷苦人走投无路云云。原来他心里全都明明白白的,那些话不过是说来诓我……
心中冷笑。
倒是老张先忍不住。
走了几里路之后,他长叹口气,对我说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亦是无法。女君若有话想问,不妨直言。”
我不想他这般坦然,有些诧异。看看他,只见他脸上仍是那忠厚之色,毫无戏谑。
既然他先把话说开,我也没有什么好假装的。
我说:“你方才给那些人看了何物?”
老张笑了笑,一摸胡子:“我就知女君想问此事。那是个信物,不过此乃机密,不能给女君看。”
那有甚可说。我心里“嘁”一声,又道:“你方才与那人说莫伤两家和气,你家又是哪一家?”
老张仍笑:“此事,亦不可说。”
我:“……”
老张不紧不慢道:“先生在雒阳时,女君亦曾当面问过先生所为之事,但先生说将来女君自会知晓。女君何不耐心些,假以时日,先生必会告知女君。不过女君放心,我等既奉命护送女君,便定然忠心不二,除了些许不可说之事,女君但有吩咐,我等必尽职尽责,助女君成全心愿。”
他的确通达,知道我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想听什么。曹叔的事既然问不得,我能要的也就是这般表态而已。
“如此,便有劳二位。”我笑笑。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仍然每日天南地北地闲聊,却颇有默契,绝口不提那些土匪和夏侯衷,也不提曹叔和曹麟,相安无事。
而继续往淮南的路上,就算再遇到流民,也无人再来阻拦。马车大摇大摆地走过,那些人如熟视无睹。
离开雒阳十日之后,我终于回到了淮南。
钟离县地处淮南郡东北,经过郡府寿春之后,再走两日,便是可望见那些我自幼看惯的的山峦和田野。
阔别三年,当我看到钟离县的城池,目光定定,望了许久。
“先入城么?”老张问我。
我摇摇头:“先去看看我家。”
老张笑笑,赶着车,过城外而去。
乡人都识得我,自然须得在外貌上做一些功夫。在进入淮南地界之前,我就乔装了起来。
云兰在籍书上的岁数是三十五岁,于是,我也须得扮作三十五岁的模样。此人虽名下仆人田地不多,但能拿出重金来买地,自是生活富贵。我像乡间富户的女眷们喜欢的那样,将眉毛修细,用树胶涂在眼皮上,使眼睛变做臃肿无褶的形状,然后敷上厚厚的粉,再将头发梳作妇人模样,腰上垫宽。为了防止万一,我还吸取了秦王的前车之鉴,把脖子上的玉珠取了下来。
待我走出去的时候,连老张和吕稷都几乎认不出来。
“如何?”我将声音放粗,用蜀中的腔调问老张,“像不像?”
老张打量着我吗,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惟妙惟肖。”
我又照了照镜子,放下心来。
祖父的田庄在钟离县城三十里外。
每一条同往家中的路,我都识得。三年来,这里也从未改变。
县府的人倒不是傻子,祖父的田地虽然一直不曾卖出,但他们也没有让它闲着。马车从狭窄的道路上走过的时候,我望见田地里到处堆着新收的秸秆。一些劳作的人亦是面熟,都是我家从前的佃户。
唯一变得破败的,就是祖父的屋舍。
我走到院门前,只见上面贴着封条,虽已经残破,门也曾被推开过,但残纸仍贴在上面,封存的日期和官印仍清晰可见。
心中翻涌起一阵酸意,我没有进去,又往墓地走去。
云氏的墓地在一处小山上,山形如两臂环抱,前方开阔,有溪水潺潺,注入一片小湖之中。据说此地风水甚好,故而数世族人都葬在此处,山下还建有一处小祠。
我父母的墓和祖父的墓都在小山上。在小祠里祭拜了之后,我走到山上,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我父母的墓地。
对于他们的记忆,我留下很少,只记得当年他们和我的外祖父住在城中,也是大宅子,每日都很是热闹。祖父告诉过我,我外祖父是个殷实人家,可惜那场大疫太过凶猛,他们整家人都去了,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只剩下我。我祖父当年去得太迟,他们的尸首因无人收敛而被焚烧殆尽,如今这墓中的都是衣冠。
我祭拜以后,驻足了片刻,往山的另一边走去。
祖父当年是因为一场急病而去的。起初我以为这是小事,祖父如从前一般吃吃药就好了,但祖父如同未卜先知一般,找我来交代了后。于是按照他的遗愿,我将他葬在了山上的一棵老松下。据他说,那老松他小时候就有的,伴他成长多年,死后继续作伴,可互不嫌弃。
虽然我一去三年,但幸好,那松树仍在。毫不费劲地找到了祖父的墓。
无论是我父母还是祖父的墓地,都很干净,没有什么杂草,祖父的墓碑前还摆着几颗果子。祖父生前待佃户不错,想来这些都是佃户们所为。而我,在祖父下葬之后,来看过几回,就再也没有来过。
心中很是不好受,多年积压的自责和内疚再也无法抑制,化作眼泪奔涌而出。我抚摸着祖父的墓碑,失声痛哭起来。
“夫人。”好一会,老张忽而开口劝道,“莫哭了,还是主公交代的事要紧。”
他用的是荆州话,我回过神来,掩面转头,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在两个人。
我认得他们,那是我家的佃户。不过他们却不认得我,荷着锄头,投来打量的目光,好奇不已。
我看看老张,老张了然,朝他们走去,用浓重的蜀中口音道:“我家夫人自益州而来,是云重云先公的远房侄孙女。”
那二人露出了然之色,忙朝老张和我拱了拱手。
“我等正是云公的佃户,”一人道,“不知夫人来此,有何事?”
我用巾帕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将手中的纨扇半遮着脸,看了看老张。
老张旋即替我道:“我家夫人奉父命来为云公扫墓,敢问二位,可知如今云公的田产在何人名下?”
我最大的破绽便是声音,怕一不小心就露了破绽,所以先前与老张商定,遇到佃户等熟人时,便由他代为交谈。反正大户人家女眷的规矩多,并非怪事。
那两人果然不仅毫无疑色,态度反而又恭敬了些。
“这田产如今在郡府手中,还未卖出。”一人道。
“哦?”老张讶道:“为何?”
“郡府开价太高,好些人来看过,都嫌贵。且此地有人卜算过,说是……”他话没说完,被旁边一人扯了扯袖子。
那人向我们笑道:“不知夫人缘何问起此事?”
老张叹口气,道:“我家主公卧病多年,一直念着要回来赎回云氏祖产。他膝下唯夫人一个女儿,夫人亦至孝,为了给主公完愿,特地从益州而来操办此事,只是如今到了此地,却无门路,也不知先问何人。”
两人闻言,皆露出感慨之色。
“原来如此。”一人道,“这些年,云公留下的田土倒仍是由我等耕种,只是田赋都交给了郡府。”
“不知郡府谁人专管此事?”
“自是太守马韬。”
老张露出难色:“可我等自外乡而来,贸然而去,只怕太守不喜。”
“这有何难。”一人即道,“平日来收田赋的,是县中的户曹何密,他与县长马韬甚为相熟,夫人请他引见,乃是再好不过。我等方才来时,还见他车马停在田边,想来亦是为了收田赋而来,夫人若现在出去,定然还能遇到。”
老张目光一动,看向我。
我微笑,向二人颔首:“如此,多谢二位。”说罢,让老张给他们一人打赏十钱,二人皆满面喜色,即引着我们往田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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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之前,我已经将县府中的人打听了一遍,马韬和何密我都知道。
县长马韬,是前年才到任的新官,据说曾是先帝征战时,帐下的一个裨将。但因得朝中的争斗之事站错了边,被发落到了这般小县里来。
而户曹何密,我则一直认得。他出身当地,在我没有离开之前,就已经在任上干了多年。乡里本不似雒阳,各种官吏走马灯一般换;而钟离这样的小县,一个人在同一个位置上干十几二十年不升不降,乃是稀松平常。
从前,祖父因田赋之事,与何密打过几次交道。故而他虽不认得我,我却知道他是个爱财之人。
如佃户所言,何密正在田埂上与人说着话,一脸不耐烦。那正向他作揖的人从前也是我家佃户,叫伍祥,木工甚拿手,常来我家帮佣。三年不见,他看上去过得不太好,跟方才那两人一样,已经秋凉了,身上还穿着薄衫,身形也比以前瘦。
老张确实尽责,全然似一个忠仆,事事皆走在面前。他在那两个佃户的引荐下,上前拜会了何密。何密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乡人很是诧异,听老张说完之后,眉间微微一动。他看向我,当即扔下了伍祥,朝我走了过来。
我仍旧纨扇半掩,向他行了礼。
何密还了礼,打量着我,含笑道:“方才这位老丈说,夫人是云重的侄孙女?”
我仍是那副蜀中腔调:“正是。妾云氏,拜见何户曹。”
何密一脸和气:“来问云重这田产之事?”
我欲言欲止,看了看旁边的佃户和闲人。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这边,还有人在交头接耳。
何密露出了然之色,回头对众人挥挥手:“尔等都散了,有事明日再说。”
几个佃户不敢忤逆,行了礼,各自扛着农具走开。
“夫人看到了,都是些刁民,一点田赋都不肯交。”何密摇头道。
方才那情形一看便知,哪里是佃户不肯交。近年淮南年景差,这县府定然也不会像祖父那样精于学问,以天文水利安排农事,只知道来收田赋了事。从前祖父在的时候,佃户从不须操心与官府打交道,现在却是变了样,何密这样的人,只怕不好相与。
我说:“户曹辛苦。不想贵县竟要户曹来做这等差使,岂非大材小用。”
何密叹口气:“领朝廷俸禄便是如此,再苦再累亦不得推辞。”
我笑了笑,见那些佃户走远了,对何密道:“不瞒何户曹,妾此来,乃是奉父命,想赎回数组的田宅。”
“哦?”何密目光转了转,道,“听夫人口音,是益州人士?”
我说:“正是。”
“不知益州何地?”
“益州汉嘉郡徙阳县,不知户曹可听说过?”
何密的神色有一瞬茫然。
他自然不会知道,因为我从前曾在蜀中住过一段时日,就连我也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何密没有回答,却笑笑:“如此,夫人远道而来,想来一路辛苦。”
我叹口气:“妾老父卧病,唯此心愿,再辛苦也要来看一看。”
何密好奇道:“夫人说是云重侄孙,不知令尊在益州这般遥远之地,如何识得了云重?”
我说:“户曹想来也知晓,妾叔祖从前曾游历四方,晚年才回到了乡中。当年他外出游历,心愿之一便是寻找云氏散落四方的族支。他闻知益州亦有云氏族人,便亲自去寻,最后寻到了妾父,不仅相认,还成了莫逆之交。可惜后来叔祖离开了益州之后,一度失了音讯,妾父去年才得知叔祖身故。他总惦念着淮南这边,说叔祖田产乃云氏祖传,落入他人手上,恐将来无颜面对先人。可惜他身体已大为不好,出不得院门,家中又无兄弟,便只好由妾来走一趟。”
何密听罢,颔首叹道:“原来如此,夫人至孝,令尊以至义。”
我说:“妾欲成全父亲心愿,不远千里至此。只是妾一介妇人,不知要赎回田产该往何去处,今日幸遇得户曹,还请户曹不吝赐教。”
何密道:“夫人乃是问对了人,不瞒夫人,这田产虽是郡府抄没,可三年来,都是县中管辖,文书官契,亦在县中。”
这我也早打听到了,自不必他说,不过样子还是要做一做。
“哦?”我露出喜悦之色,念了声佛,“妾实幸也。”
何密笑笑,却露出难色:“不过话虽如此,只怕不易。”
我一惊,忙道:“如何不易?”
何密道:“这田产有许多人来问,县长昨日才见了一家,照我看,甚有成数。”
鬼扯他爷爷。
我心底冷笑。就算我从前未打听过,这话也是一听就知道诓人。先前三年都不曾卖出,正好我来赎地便要卖出了?
“如此……”我知道这必有后招,露出哀愁之色,看了看老张,“莫非妾只好空手回去?”
老张见状,忙上前道:“户曹,我家夫人远行不易,不知那买者出价多少?”
何密伸出手指,比了个一。
我佯装不知:“一万钱?”
何密“啧”一声,道:“夫人甚爱玩笑,这般大的田产,怎会卖一万?这乃是一百金!”
我露出惊诧之色,睁大了眼睛。
这奸人,先前县府开价一直是八十金,他报的价比我先前打听的还多了二十金。千刀杀的,也不怕儿孙报应。
我看看老张:“这可如何是好,我等并未带许多钱来。”
何密道:“夫人带了多少。”
我一脸为难:“妾家资单薄,只凑了六十金。”
何密和老张闻言,皆是一愣。
老张看着我,没说话。
何密皱眉,摆手:“六十金,断然不行。”
我叹一口气:“如此,便是无法了。此事既然不成,妾明日也只好回益州去。”
何密讶然:“夫人明日就走?”
我说:“不瞒户曹。妾父为了此事,卖地借钱,连妾亡夫的田产也拿去押与了别人。妾本是不愿如此,但碍于父命,也不得不为。从益州到此地,路上便要两月余,唯恐家中无人照应。如今事情不成,自是要快快回去。”
说罢,我向何密道了谢,又一礼,离开了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