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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高位者,必有其长处,无论是哪一方面,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但所谓高位者都是相对而言,二者相比,只是谁处于更高位而已。
第二日上午,伍佑卫门的门人来宿屋,请了我们一行前往城守府。不大的小岛,于是也就在不大一会儿之后,见到了久闻其名的种子岛时尧。
这位老哥看年纪已经在四十岁上下,却满脸深刻的皱纹,尤其是两道绵延而下的法令纹,更是让人感受到他充满于内心的心机和算计。双眼炯炯有神,却因为眼睛太小而让人觉得有一丝滑稽。
时值盛夏,他披着一件黑绿相间的和服,穿着米黄色的灯笼裤,头戴一顶六角纳凉帽,手里执着一把绘着富士山的军扇,整个人的打扮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却显得一种奇怪的和谐,就那么盘腿坐在偏厅的榻榻米上,一副懒散的样子。
见我们进来,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向我微微的鞠躬敬礼。而我也模仿他的样子,盘腿坐了下去,同样坐着还予一礼,而与我并排进来的岚却是正坐着行了一礼。
其实作为贸易中的甲方乙方,我们的交锋从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原因就在于他的坐姿。
按理说,接待外来客人,作为主人应该采取“正坐”的姿势。所谓正坐,也就是跪坐的姿势。这种姿势源自于我国古代,具体时间不可考,但至少在两汉之前。
正坐讲究的是心性内涵与外表融通,通过坐姿修身养性、内外调合、和气护身,从而达到形神兼备的目的。我国古代多有高人苦苦寻求内心与身体的和谐统一,在坐姿上就有体现,而这更是一种哲理的升华。
采取正坐的姿势坐在地上,能感觉出是一种对自然精神的亲近与追求。因而有些人才说,正坐是更能体现华夏文化和精神境界的最佳外在表现。有的洋人也说,采取这种方式坐下,第一次感受到草地的芬芳离我如此之近。
而我们现在坐在凳子上、双脚垂直下来的坐法,实际上是从南北朝以后才从西域国家传入的,也叫"胡坐",器具是一种类似小马扎的东东,但是这种坐姿多用在非正式场合。
而正式场合,在唐代正规礼仪中仍然以"正坐"为主,但社会上已经开始风行起了"胡坐"。到了宋朝,正座被胡坐所取代,但在重大礼仪场合依然使用正坐。
东瀛最喜效仿唐朝,所以直到今天,东瀛人在传统的正式场合,仍然是以正坐为基本礼仪的。
可是我们进门时,种子岛时尧采取的是“盘坐”的姿势,相对对正坐,这种盘坐也叫散坐,属于一种非正式坐姿。而用这种非正式坐姿坐着行礼,就更是表达了主人的一种不太在意的轻慢意味。
此时,如果我站着鞠躬还礼,那就有一种下人面见上位者的意思,气势上自然就弱的厉害;如果我正坐下去,鞠躬还礼,同样有仰视的意味,情形同方才所说。
但是如果像我像我现在这样,同样坐下去,漫不经心的还礼,虽然气势上不落下风,甚至更胜一筹,但是从谈判气氛上来说,则显得十分不和谐。
这就好比,刚一进门,你迎面“啪”的扇我一个耳光,我回过神来,“啪啪”一个连环耳光,这气氛怎么也不会好的!再下去只能“啪啪啪”了......嗯,这个就比较严重了。
果然,种子岛时尧见我用这种方式还礼,面色立即就沉了下来,右手用力一抖,“仕”的一声收起了方才打开的铁扇,看意思想要说几句有威严的场面话,但是他这盘坐的姿势下,这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想象一下,就好比一个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人,开口就是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科技人文,那是多么不和谐的一件事。
此时其实完全可以由我先行问候,这样话匣子就打开了,相当于给他一个台阶,让他就坡下驴,缓解下气氛。
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so why?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这几个问题我是清楚的,可他种子岛时尧未必清楚。你上来就给我下马威,我凭什么要给你台阶呢?这个道理对不对?
因此,在我的寸步不让之下,偏厅里的气氛一时间就僵住了,困在那里不上不下。
这个时候,最难受的恐怕还不是种子岛时尧,而是请我来的伍佑卫门。他昨天连夜向种子岛时尧汇报了我的情况,当然 ,也说了我在酒店里和种子岛尧贵发生的一些冲突。
其实要我说,种子岛时尧对我采取这样的见面方式我完全可以理解。
于公,他是地方领主,我是一个商人,在东亚官本位思想的驱动下,他总认为“官人”要比“白衣”高级一些,居高临下也就顺理成章。
于私,种子岛尧贵再不是东西,也是他努力出来的玩意,要打也得自己打,一个外人,上来就直戳戳的把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打成了猪头,换了谁估计也不会高兴的。
但我不买账,他也没办法。再不爽能怎么地?毕竟他不是土匪,凡事要讲个理字,除非他不怕这纷纷人世的口齿数落。
尴尬了一会儿,伍佑卫门实在扛不住了,借着下人们进来上茶的功夫,向我推荐道:“铃木先生,这是今年新下来的春尖,您先尝尝是否喝的惯?”这意思,就是给我台阶,让我差不多就行了。
可我却知道,这次的生意,我的目的不是和平赚钱,而是要宰他一刀,种子岛家是岛津家的从属,打狗就是打主人,我今天就是来茬架的。
于是我冷着脸,一脸嫌弃的道:“抱歉,我喝不惯这茶。政孝!”
九鬼政孝十分应景的从身后小步走到我身后,跪坐下之后,再膝行微调过来到我身后。
这在正式礼仪中本来是十分正常的,但是在这种双方都在非主流的情况下,突然来这么正式的一下,颇让人有些受不了。再想象一下,一群穿着吊带热裤的群嗨青年中,突然乱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家伙,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九鬼政孝微微低头正坐在我身后,表情十分的谦恭,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我心中暗笑,这帮家伙的演技是越来越上道了,脸上却依旧云淡风轻的说:“还是拿我平日里喝的不列颠红茶来吧!”
说完,我右手对着九鬼政孝拇指和食中二指搓了搓,九鬼政孝见状,重重一点头,轻轻的“哈衣”了一声,对着后面挥了挥手。
鸢明白他的意思,便以更加恭谦的姿势膝行过来,递给我一根哈瓦那雪茄,又拿出火信子给我点着,再躬身退了出去。
我拿着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的同时,端起红茶抿了一口,放下茶碗,方才斜睨着种子岛时尧笑着问道:“种子岛殿,这里不禁止吸烟吧!”
种子岛时尧此时气得已经要炸了!这里是不禁止吸烟,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这么吸烟!再说了,你一个白衣,敢叫我种子岛殿?你凭什么和我平起平坐?
从他涨红的脸上,我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愤怒。但是为了粮食,他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下来。此时的种子岛时尧心道,自己这一番做作也是十分到位,对方无礼,自己借题发挥,趁机压价,也是极好的。
于是他开口就开门见山的道:“昨日里我已得知,贵铃木商会有渠道引进粮食,这是极好的。但是价格上却比平价要高半成,这个十分不合理!”
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道:“那依种子岛殿的意思,怎么才算合理?”
种子岛时尧心里又是一阵怒火,却还是按捺道:“大宗交易,自然是要比平价低一些,岂能按零售处置?”
我微笑着道:“那依您的意思?”
种子岛时尧伸出两根手指道:“价格应比平价低两成!”
我笑着摇了摇头,抽了一口雪茄,方才漫不经心的道:“种子岛殿只怕对我们的贸易还有什么误会!”说着,我挥了挥手,不悔拿进来一个匣子,那是一个精装的乌木盒子,我让他打开,里面却是一枚金印。
我指着金印,对种子岛时尧说:“首先我要澄清一点,因为我多年和明朝贸易,于双方有功,明朝已授我荣誉正三品位!不知种子岛殿是几品位?我这么称呼你,已经是抬举你,你还不知道深浅么?”
我拿出来的这枚金印,却是我在明朝任副都指挥使时的金印,那个年代没有山寨一说,也没有人敢冒充官人招摇撞骗,所以我这一拿出来,种子岛时尧顿时气势上就弱了三分。
他有几品?从七品上位就已经是极限,按照惯例,他见了我是要行大礼的!于是我这么将了他一军,无异于一记迎面正蹬,还一脚蹬在脸上!顿时脸色铁青!
我挥了挥手,不悔下去了。不等他回过气来,我接着道:“关于这次贸易,我想种子岛守备还有些不太清楚。”这一句,已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语气了!
我却不管这许多,继续道:“昨天我说的平价上加半成,那是成本价,根本没有算上运输价格和风险保证的费用。全算下来的话......”
我扭头问道:“政孝!”
九鬼政孝立即从怀里拿出小本子,正色道:“算上路途运费和风险补偿,以及通关费用,价格需在原价上再加二成!可是主上,如果按扎个价格算,那我们是没有赚头的,这生意可以不做啊!”
我摆摆手,示意他别再多说,九鬼政孝立即一脸虔诚的闭口不言。我却接着说道:“我不是慈善家,也不是布施的僧人。这次的粮食贸易,我要的价格是平价之上再加三成!概不还价!”
说完,我端起红茶一饮而尽,扔下茶碗,我又继续笑道:“不妨告诉你种子岛守备——上次近畿地方的粮食,刃海抢到了七成,我抢到了三成!但北海道丰收的粮食,我却抢到了八成!”
这句话一出,种子岛时尧顿时面色更加铁青,我却不管这许多,继续抢白道:“我要的就是这个价!种子岛守备要是觉得不合理,尽可以去和刃海商会谈!看看他们加你几成?我们来猜想一下!八成?十成?他们卖给你么?”
说着,我微微欠身行了一礼,站起身来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却停住脚步,头也不回的说道:“今天是加三成,从明日起,每过一日,再加三成!种子岛守备要是有别的渠道,我便就此告辞了!别忘了,如今是卖方市场!”
种子岛时尧再也忍不住怒火,站起来高叫道:“你给我站住!”
我扭头喝道:“怎么的?贸易不成,你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就要动手拿人了?来啊!来拿我啊!看看我们谁下不来台,谁逼着谁切腹!”
岚在一边,站起身行礼后,以第三方的姿态朗声道:“想不到所谓的种子岛大人是如此待客!又是如此贸易!我们大阪商会小本经营,玩不起这么大的生意,就此告辞了!今后,只怕也不必再来!”
这一句话,无异于给我的神助攻!意思很清楚,你怎么地?做不成生意就要耍流氓?信不信传出去就让你声名扫地,还要面对后续而来的各种风评和责难!
一时间,屋子里再没有任何声息,只剩下种子岛时尧的粗重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