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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天色异常晴朗,繁星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织就成一面柔和的网。
晋阳城内的丞相偏邸内一片幽静,唯有从东厢房不时传出的婴孩呀呀学语声为这里平添了几分生气。
早已燃起银霜炭的厢房内暖意融融,小高浟正躺在床榻上挥动着手脚和自己的父亲高欢玩耍着,还兴奋地发出啊啊的叫声,苹果似的小脸蛋又红又圆,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英娥在不远处挑选着给高浟做新衣的布料,偶尔抬眼看到父子俩共享天伦的情景,脸上也难得露出了几分温和之色,甚至微抿的嘴角边还隐约有了笑意。
高欢趁她低头时猛看了几眼,只见顾盼回转间,她的眼角眉梢似乎有无声的柔软蔓延,唇角浅笑仿佛会发出淡淡的光。
一时间,他有些怔住,颤悸难言的心虚也随即晃泅划开在胸腔之内,涩涩在在,皆是无可言说的心酸和温柔。
若是她——能一直这样对自己笑该有多好。
“英娥,等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陪你回趟北秀容,好吗?”
英娥的眼皮轻微跳了跳,眼睛莫名的感到有些酸涩。她的眼前几乎立刻浮现出往日秋天的草原,天野苍茫,青草丰沃,牛羊遍地,牧民用清亮的声音高唱着歌谣,伴随着落日踏上回家的路。
只是那些熟悉的场景,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她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不必了,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
她的母亲北乡公主,自父亲身死后万念俱灰地先回了北秀容,接着就不知去向。
高欢心头一窒,忍不住安慰道,“英娥,北秀容没有你的亲人,可是晋阳,在这里,还有我和你的孩子。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英娥抿紧了唇,带着眷恋的目光落在了小高浟身上,极轻地低语道,“谢谢。”
虽然只有短短两字,却也让高欢激动不已。他忽然想起了前几天收到的关于那个女人的消息,若不是那个女人,此时此刻英娥又怎么可能在他的身边?或许从某一方面来说,他还应该感谢她才对。
“英娥,元明月她……没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英娥正拿着布料的手微微一滞,先是一怔随即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什么意思?元明月死了?她怎么死的?谁敢杀了她?!”
高欢伸手轻轻拍着小高浟的背,语气平静如水,“长安城中盛传她和元修有染,宇文泰为了天子名声,亲自下令杀了她。”
“她和元修有染?!”英娥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清,“这怎么可能?她和元修的关系是比较亲近,可并不是不合伦理那种吧?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公主,宇文泰怎么连查也不查就将她给处死了?难道他不怕元修对他起了嫌隙……除非……”
英娥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背后悚然一凉,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直直地盯着高欢,纤秀如烟的眉轻蹙着,却从他的茶色双眸中看到了她所猜测的可能。
“没错,宇文泰想除了他,另立新帝。”高欢抬了抬眼,“无论元明月是否和元修有染,但凡元修的名声坏了,那么他的品行就不堪为帝。宇文泰这一步果然行得妙。”
“所以,元明月就可以随随便便成为牺牲品了?”英娥扬着眉,眼底隐隐有怒火闪动,“她不该死的。不该为了男人的野心而死!”
高欢将毡毯轻披在了已经睡着的高浟身上,神色有些不明,“当初这元明月可是处处针对你——要知道你上次的意外,也和她脱不了干系。”
英娥面色微变,轻侧过脸,低声道,“一码归一码。我也并非良善人,她处处针对我,我亦不会笑脸相迎,若是寻着机会更会回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被这样无辜的牺牲……不可以!”
高欢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这就是他所爱着的女人啊!就算世间万事千变万化,至少她的内心深处还保留这一片净土。在这片清朗之地,抬起头,依然能看到头顶上那漫天遍野的明澈星光。
他的眼底柔情万种,浓得几乎化不开。按捺不住心头的情潮涌动,他忽然起身走到了她的身边,弯下腰将她拥入怀里,不由分说对着她的发丝吻了下去。
英娥一瞬间怔住了。
他的唇很冰冷,却异常的温柔,带着一股淡淡青草气息,这味道,仿佛很遥远,又好像近在咫尺……
他的声音更像是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蛊惑,“我的英娥,我们是不是该给阿浟添个弟弟……”
英娥骤然清醒过来,她用力推开了他,为自己刚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而感到羞恼万分,“阿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更是唯一的一个!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现在我请你出去!现在!”
高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蕴含了说不明道不清的千情百绪。就在英娥以为他还要说什么时,他却微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英娥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弯下身子将自己的脸贴在熟睡的高浟脸蛋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唯有密长的睫毛还在不停颤动着。
与此同时,晋阳城西郊的一座私宅外,隐入黑暗中的司马子如目色沉凝地望着暗色围墙,从他这个方向望去,隐约可见到摇曳的烛光。
门外有两位士兵把守着,不时还有巡逻的士兵来回走动着,看起来守卫颇为森严。
身后有人悄然上来压低声音道,“大人,丞相夫人派人来传的话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瞧这架势怎么可能让我们有机会进去呢?”
司马子如面色沉静,“丞相夫人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有办法让我们进去。”他顿了顿,语气简短又干脆,“继续等。”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之后,四周变得更加黑沉。司马子如的心思却是格外清明,也许黑暗,反而能让人更加理智思考,也唯有在黑暗之中,才能更容易窥见一丝光明。
他想起了前几天那位充当密使来传信的青年宇文护。如果没记错,他好像是宇文泰最为器重的亲侄。
那个人代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牢牢烙刻在他的心里。不知为何得知了真相时他没有想象中那么意外和激动,到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她回到自己身边那一天为止。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宇文护那双黑中带蓝的眼眸,仿佛有什么危险而不可测的东西,如困兽般,正潜伏在那双眼睛深处。
他冷冷笑了一下,说不定这次宇文泰也是看岔眼了呢,错将狞猛的野兽当成了温顺的忠犬。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巡逻的那队士兵过去后,忽然其中有士兵大叫一声栽倒在地翻来滚去,似是中了邪。这一突发情况令众人顿时傻了眼,就连守门的两位士兵也忍不住过去瞧了瞧。趁着这个极为短暂的空档,早已候在一旁的司马子如如一阵风般就闪了进去。
一进了宅子,司马子如就径直冲着那亮着微弱烛光的房间走去。
门是虚掩的,并没有关紧。从缝隙里可以隐约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倚靠在软榻上,那背影清瘦之极,几乎能见到嶙峋的骨架。
司马子如当下犹疑起来,高欢怎么可能会养一个这样的外室?但想到娄昭君曾说过这个女人可能和英娥有关,他深吸了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听到声音的女子倒也并没受到惊吓,只是缓缓地回过头来。
司马子如一抬头,正好看到对方憔悴却又熟悉的面容,饶是他冷静自持也不禁吃惊万分,脱口叫了一声女子的名字,“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