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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彩的手段究竟会是如何, 钟意虽不甚明确, 却也能隐约猜度几分。
她也是女人,知晓最后结果,再去想其间经过, 着实有些心疼小何氏。
对于这样清傲的她而言, 那已经是世间少有的难堪了吧。
“木已成舟,皇帝固然恼怒何家与皇后,但也不欲再叫小何氏离开,便决意给她名分,效仿当年何家,令小何氏取代皇后,只是被小何氏推拒了。”
“她说,你能废掉皇后, 可还能废掉太子吗?你不能,所以, 我为什么要顶着她的名字,帮她养儿子?”
“她从降生之初,便活在大何氏的阴影中, 从头到尾, 都被何家操控, 唯一的希冀,便是为自己而活, 然而到了现在这地步, 即便如愿, 姐妹共侍一夫,难道便很体面吗?”
“索性悄无声息的来,再悄无声息的去,不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宫中便有了两位皇后。”
“再后来,小何氏也生了儿子,便是青雀。”
益阳长公主叹道:“你能想象到何家的惊慌失措吗?一双孪生女郎,皆嫁与皇兄,孕育皇子,然而一为福,一为祸,倘若抉择出错,便会万劫不复——那跛足道人确实是恨何家,叫他们生受这等煎熬,长达几十年之久。”
钟意听得失笑,然而心中沉闷,委实是笑不出,不多时,便敛了笑意:“小何氏她,其实也很恨何家和大何氏吧。”
她没有夺去皇后的名号,但也切实的共享了那尊荣,皇帝为她整修清宁宫,百年之后只想与她一人合葬,最为宠爱她所出的孩子,甚至决意易储,钟意甚至可以猜想,那些年宫宴之上出席的皇后,其实都是小何氏。
那时候,大何氏在哪儿?
她不能露面,被拘束于深宫,任由妹妹夺取了自己的一切,正如当年她夺取妹妹的一切一样。
报应不爽,她还活着,却只能坐视小何氏将她最在乎的那些一一夺去,这才是最残忍的回敬。
“怎么会不恨?”益阳长公主心有戚戚,道:“何家与大何氏,毁了她的一生。”
“她身在宫中,却少有笑意,人也恹恹,生下青雀之后,才多了些欢欣,可惜天妒红颜,青雀七岁那年,她便因病辞世了。”
钟意微怔,低声道:“真的是因病吗?”
“应该是真的,她入宫之前,身体便有些不好,”益阳长公主道:“再则,能对她下手的,只会是何家与皇后,皇兄事后没有追究,想来与他们无关。”
“早在小何氏被迫入宫时,皇兄同皇后的夫妻之情便尽了,而太子……”益阳长公主蹙了蹙眉,有些不解:“可太子毕竟是皇兄的嫡长子,虽然乃是皇后所出,但早先,也是很得皇兄疼爱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忽然冷待起来。”
泾阳候世子之死的内幕,益阳长公主应是不知道的,所以才会这样疑惑。
而钟意将前尘往事理顺,却觉有些毛骨悚然。
太子的宽仁忠厚,正同生母的温婉贤淑如出一辙,谁知那是真是假?
真有人能将假面佩戴的这么好,一丝痕迹也不露吗?
钟意原是不相信的,然而见了皇后,却不敢说那样信誓旦旦的话了。
她已经认错过一次,委实是心有余悸。
退一万步讲,即便那忠厚宽仁是真的,皇帝每日见了,想起皇后对他的欺瞒,再想起太子毫不犹豫的陷害兄弟,对他的观感想必也好不了。
换了别人,兴许早就废掉他了。
钟意犹豫一瞬,还是不忍叫李政背负污名,加之皇帝有意将这些旧事透露给她,想也是不会刻意隐瞒益阳长公主的。
“其实,”她低声道:“杀泾阳候世子的,并不是李政。”
益阳长公主吃了一惊:“不是青雀?那还有谁敢叫他背锅?”
“哈!”她旋即反应过来,嘲讽的笑:“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同他母亲一个品性!”
“怨不得呢,”益阳长公主喃喃自语:“皇帝待太子一日不如一日,朝臣面前,也有意作践他的脸面,原来如此。”
“既然陛下早就尽了同皇后的夫妻之情,”钟意问道:“坊间怎么还有那些帝后情深的传言……”
“可怜天下父母心,”益阳长公主感慨道:“皇兄他……是为了青雀。”
“你当他没有想过废黜皇后,斩除何家吗?可一旦如此,青雀如何自处?”
“他的母家是罪臣,名义上的母后被废掉,真正的母后同样出身何家,怎么可能继续角逐皇位?”
“皇兄也不愿叫他认别人为母——大何氏是皇后,小何氏也是皇后,前者勉强算是姨母,其余那些宫嫔,可不配让他叫娘,除非,他再立皇后。”
“而皇后百年之后,是要与天子同葬的,昭陵他的棺椁旁只留了一个位置,小何氏已经葬进去了,至于皇后,死后怕也只能进妃陵,他怎么可能再立新后?”
“大何氏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处,青雀是嫡次子,只要太子倒了,他就是下一任东宫,倘若换个宫嫔庶母,他非嫡非长,又该如何?”
“那,”钟意犹疑道:“为什么不干脆……”
她顿住,没有说下去,但益阳长公主全都明白。
“你是说,为什么不干脆除掉皇后?”
益阳长公主摇头道:“皇兄虽恼恨,却也不至于要她死。”
“他们是真正的少年夫妻,皇兄早先东征西战,都是大何氏帮他联络天策府臣,主持中馈,从婆母到小姑,再到内宅妇人,没有人说她坏话,便是玄武门之变,也是她同皇兄一道去勉励士卒。”
“除去小何氏之事,她其实也担得起贤后之称。”益阳长公主叹道:“再则,太子毕竟是无辜的,”
钟意也叹口气,由衷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谁说不是?”益阳长公主附和一句,忽又道:“后来,皇兄曾令人去找过那道人。”
钟意思及那道人神异,倒有些兴趣:“找到了吗?”
“不过,”她心中微沉,道:“他被何家人打断了四肢,恐怕已经过世了吧。”
“没找到,那道人像是随着那场大雨一起蒸发掉了似的,”益阳长公主道:“吩咐人去打听,附近住户也没见过那个人,倒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钟意默然,片刻后,又道:“长公主,你觉得……他算的准吗?”
益阳长公主目光有些复杂,却还是道:“准。”
“胳膊拧不过大腿,皇兄决意易储,那就一定会易的,从小到大,但凡他想做的事情,从没有做不到的,等青雀继位……何家的倾家之祸,怕就要来了吧。”
钟意苦笑道:“何家人惯来谨慎……”
“谨慎又怎么了?”益阳长公主毕竟是天家公主,云淡风轻道:“天威所至,哪有人能幸免?”
钟意今晚听得太多,心思也有些杂乱,闻言不曾言语。
益阳长公主却凑近些,执了她的手,温声笑道:“怎么,你这是要给我做侄媳妇了吗?”
钟意面颊一热,低声道:“好端端的说着话,怎么又笑话起我来了。”
“此事牵涉皇家隐私,你若不是挂在心里,绝不会出言问,”益阳长公主细细端详她神情,笑道:“如何,可还中意青雀?”
钟意心中羞窘,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好啊,”益阳长公主抚掌而笑:“烈女怕缠郎,果然有他的道理在。”
钟意掩面,闷闷道:“他那么无赖,我有什么办法。”
“青雀是爱胡闹了些,但也是个好孩子,”益阳长公主欣慰道:“你们若能成一桩良缘,也是好事。”
……
益阳长公主最后几句打趣,固然令钟意心中羞赧,隐约欢喜,但思及她先前所说内容,着实颇觉沉重,在塌上翻来覆去一夜,竟未曾睡着。
第二日清晨,清光自窗棂透入,她再躺不住,便翻身坐起,更衣之后,也不曾惊动玉秋玉夏,孤身出门走动。
山门处那从绿竹上凝着昨夜新结的露珠,钟意衣袖拂过,落了几滴在她身上,颇有些凉意,正待走另一侧,却有一颗石子自远处飞来,直敲在竹子枝干上,那从翠竹便猛一摇晃,清露扑泠泠落下,沾了她一身。
钟意目光一转,便见李政半靠在山门处,在清晨的阳光中含笑望着她,恼道:“李政!”
李政笑吟吟的上前去,道:“阿意。”
钟意气道:“你给我过来!”
李政便凑上前去,觍着脸道:“阿意,你生我气啦?”
钟意狠狠瞪他一眼,转身便走。
李政急忙拉她,哄道:“是我不好,阿意别恼。”
“好,我不恼,”钟意回过身,指着他,气势汹汹道:“你站到东边那从竹子底下去。”
李政乖乖的站过去,道:“阿意你要做什么?”
“握住竹子的杆,自己使劲晃,”钟意气道:“听见没有?”
“好吧好吧,是我自作自受,”李政苦着脸,伸手去摇那从翠竹,露珠哗啦啦落了一身,竟连身上衣袍都有些沾湿了,他也不在意,笑嘻嘻道:“阿意,你消气了没有?”
钟意见他如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去道:“你怎么在这儿?”
“也没什么,”李政道:“就是想你。”
钟意见他这般云淡风轻,思及益阳长公主昨夜所言,心中愈发心疼,抬眼看他,低声道:“对不住,以前,我对你太坏了。”
“那阿意,”李政满怀期待道:“你会因为歉意,明年为我生景宣吗?”
钟意无语道:“不能。”
李政锲而不舍道:“景康呢?”
钟意板起脸,道:“也不能。”
李政退而求其次,勉强道:“那就先嫁给我吧,好不好?”
钟意推开他凑过来的面庞,道:“不好。”
“哦,我知道了,”于是李政冷漠道:“你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其实一点也不心疼我。”
“谁说的?”钟意莞尔,主动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
李政先是一怔,随机笑了,环住她腰身,加深了这个吻。
晨光湛湛,山风幽微,竹叶随之摇曳,连那沙沙声都动人起来。
“阿意,”李政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道:“第一眼见到你,我便觉有珍宝失而复得,今日你亦于我有心,前世今生,都在此刻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