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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以均田制为基础, 延续了前朝的府兵制度, 于天下各州、道、县设置折冲府,共计六百三十四所。
为加强中央内部权势,时下折冲府的防范侧重便是“内重外轻”, 然而对于银州这等边境之地, 却足足设置了五万折冲府军,以防万一。
“崔令只怕不知我一行人身份,所以敢令人截杀,见他们久久不曾回去复命,必然疑心,我们必须要抢在他前头,先发制人才行。”
苏定方握住钟意手腕,目光坚毅道:“请居士遣人往绥州送信, 请刺史李崇义随时准备策应,同时传信中枢, 以防不测。”
陈度原是越国公帐下亲卫,能被派出护送女儿,自是信得过的, 钟意匆忙取了纸笔写信, 又叫陈度过来, 苏定方将此事大略说了。
言语间的功夫,钟意已经书写完毕。
皇帝既册封她为侍中, 官服印鉴俱在, 她此次出行, 为防万一,便将侍中官印带上了,此次正得用,覆于信上,折了一折,交与陈度。
“此事干系重大,我只信得过你,”钟意道:“不要进绥州州府,直接去寻李崇义,他的父亲李孝恭在北地经营多年,人脉颇广,刺史虽不掌兵,却也能说得上话。”
陈度心知此事如何,沉声道:“我必定不负所托。”
“还有另一封,”钟意叮嘱道:“你送到绥州驿馆去,令人加急传至京师,上边附属我官印,想来驿馆不会为难。”
陈度将两封信贴身收好,忽然转目去看苏定方,道:“同行这么久,方知尊驾便是左卫中郎将苏将军。”
苏定方听他点破身份,并不窘迫,施礼道:“诸事内有缘由,今日无暇细表,望请见谅。”
“我是信得过居士,”陈度不受他的礼,道:“再则,也不相信沙场饮血的将领,会背弃他的士卒。” 言罢,向二人颔首,催马远去。
“你们跟随剩下的扈从们,往绥州刺史府去寻澜娘,”钟意吩咐玉秋玉夏,又向赵媪道:“劳烦嬷嬷偕同。”
玉夏有些迟疑,玉秋却拜道:“我虽不知发生何事,却也知情况紧要,我们跟随,只会碍手碍脚,居士若要走,只管安心离去,不需介怀我们。”
钟意微微一笑,却不多说,扬声唤道:“朱骓!”
这匹枣红马神俊非凡,脚程极快,此刻正是争分夺秒之际,刚好得用。
苏定方翻身上马,与她同乘,知晓卫所方向,径直往军营去。
风声烈烈,刮的面庞钝痛,钟意却顾不得,侧头问道:“你怎知崔令没有同此地折冲都尉勾结?倘若这二人早有首尾,我们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此地折冲校尉姓章名允,昔年曾是陛下麾下偏将,乃是心腹,”苏定方道:“倘若连他也有造反之心,那我们也只好认了。”
刺史属文官,掌监察民政,却不牵涉军政,为了防止文武勾结生事,朝廷在择定刺史与折冲府长官时,虽不会故意选有仇之人,却也绝不会选择相交莫逆之辈。
边关卫戍要紧,往往都是皇帝心腹重臣,苏定方这样讲,完全符合情理。
“章允同我家没有交情,也不知我这半道来的侍中,他是否买账,”钟意苦中作乐的想:“倘若当我是与苏定方勾结的叛臣,一道下了大狱,那乐子可就大了。”
朱骓迅捷如风,即便承载两人,依旧远超寻常马匹,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二人便远眺到大唐折冲府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的军旗,再有半刻钟功夫,便有卫哨拦截。
苏定方原还佩戴斗笠,今次摘除,道:“折冲校尉章允何在?”
哨兵见这二人神态气度,不敢做主,请了队正来问,苏定方无暇同他多言,取了钟意官印与他看,喝道:“侍中有紧急军情,急需面见校尉,即刻通禀。”
军中行政□□,远不似州府层层麻烦,不过半刻钟,便有人自前方骑马而至,请他们入内说话。
章允年约四十,虎目方面,脸庞微黑,上下打量二人,道:“侍中书信印鉴何在?”
钟意定了心神,道:“正在你面前。”
寻常人遇上这事,兴许便以为面前女郎在糊弄他了,章允眉头一跳,见这女郎品貌不凡,试探着道:“怀安居士?”
钟意心有忐忑,唯恐他以自己官职乃是虚衔为由,置之不理,面上却还平静,道:“正是。”
不想章允忽然俯身,向她施礼:“先前军中曾有士卒感染瘟疫,丧命者颇多,正逢居士遣人送时疫药方来,活人无数,请受某谢礼。”
他身后两名果毅校尉亦俯首见礼。
钟意遣人往边军处送时疫药方,原是前世听闻瘟疫肆虐,今生未雨绸缪的,不想那时疫这么早便在边境流行,以至于那药方派上这般大的用处。
见那几人施礼,她便换了半礼:“士卒征战辛苦,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敢当三位将军如此大礼。”
内中既有这等交情,想来章允会给几分薄面,钟意微松口气,章允却已经转目,看向苏定方:“你有胆色入我军营,想来心中有所依仗?”
苏定方并不意外他看破自己身份,抱拳示礼,道:“事关重大,请章将军屏退左右,只留心腹。”
……
军政上的事情,钟意不会插手,她一个门外汉,兵马调度之事,也没有能发表意见的余地,便在一侧旁听。
章允昔年曾在皇帝帐下打天下,东征西战多年,眼下这等事于钟意而言是惊涛骇浪,于他而言,却只是小小波折,苏定方年少多谋,亦不露惊慌之色,二人与诸校尉商谈,不及晌午,便将行事韬略敲定。
“崔令派人前去截杀居士一行,想是不知你一行人身份,见事败,必然会去询问陆家人,再去查探你们入城时的名籍记录,想必此刻,他已知自己露了马脚,必然会令人联络王文度,共同策应起事。”
章允道:“王文度此时驻军夏州,距此不过两百里,我率军三万赶往防卫。此地防卫边患,需留两万军士震慑,便叫定方暂辖,至于崔令,他只有监察职权,却无军权,既然看清他面目,想来并无大患,居士便留于此地,静待功成即可。”
钟意听他说的条理分明,自无不应:“将军此去,万事小心。”
章允也不拖沓,颔首致谢,随即出了军帐。
钟意目送他离去,有些疑虑:“章将军这样走了,又将边境防卫移交,不怕我们是在唬他吗?”
“他有他自己的判断,居士,”苏定方道:“这种事情,你一生可能只会遇上一次,而他呢,跟陛下打过天下,多少次死里求生,对这种事,他远比你我有经验。”
“再则,他人虽走了,却留了四位果毅校尉,”他摇头失笑,道:“你当这四人都是白给的吗?”
钟意也笑了:“章将军粗中有细,是我太过轻视人了。”
“崔令既然生事,未必不会同外族勾结,我需往前沿卫所一一探查,”苏定方敛起笑意,起身道:“军中重地,带女子前行,未免不便,还请居士在此暂待两日。”
钟意正色道:“无需为我顾虑,定方只管去吧。”
苏定方深深看她一眼,颔首之后,大步离去。
章允临行前特意关照过钟意,军中人知晓她身份,颇为敬重,连被他留下的那几位校尉,看她的目光都十分崇敬。
这并不是因她的侍中身份,而是因为那份及时雨一般的时疫药方,军人忠耿,更加心怀感恩。
……
钟意便在军营中留了两日,都没什么消息传来,直到第三日,有校尉忽然赶来,面带急色:“居士,赶快跟我离开!”
钟意心头一跳:“发生何事了?”
“朔州勾结西突厥,举兵造反!”那校尉道:“有过万军至,已经迫近军营了!”
钟意明白他的意思。
章允走了,苏定方也走了,这座军营便空虚下来了。
此地出于腹地,原该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谁也无法想到,朔州会与王文度、崔令勾结,忽然造反。
“我要是走了,”钟意看着面前年轻的校尉,道:“其余人呢?”
“此地乃是银州关卡,不得有失,”那校尉一怔,道:“自该留守。”
钟意又道:“那你呢?”
“送居士离开,”校尉道:“再返回此地,与同袍并肩作战。”
钟意道:“那我也不走。”
校尉楞住了。
“我既做了侍中,享受了宰辅的尊荣,那就该拿出宰辅应有的气度,”她道:“军士前线厮杀,我却借机逃遁,这不应该。”
“居士,”校尉目光有些湿了:“您知道留下了,可能会发生什么吗?”
钟意道:“大概会死吧。”
“现在还来得及,”校尉哽咽道:“您不是军人,即便走了,也没人会苛责的……”
“可我自己会责备我的。”钟意握住手中匕首,道:“我虽不能同你们并肩作战,但最起码,还有殉身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