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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砺没吭声, 翻身下马, 摘下腰牌,冲着城门楼喊道:“开门。”
有士兵下来,从门缝里接过腰牌,前后两面看了个仔细, 打开城门,“进吧。”
萧砺朝马车努努嘴,“她们跟我一道的。”
士兵斜他一眼,“出了事儿你担着?”
萧砺简短地回答:“我担!”
士兵举着火把, 探进马车扫了眼, 不耐烦地说:“进去吧。”
张奎唯恐士兵反悔, 赶紧驾车驰进城门。
萧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进了城。
看到车后那抹身影,辛氏开口问文竹,“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有, ”文竹掏出荷包, 捏了捏, 估摸道:“差不多有二两。”
辛氏又问杨萱,“你呢?”
杨萱摇头, “荷包在春桃身上。”
辛氏想一想, 吩咐张奎停车, 下去对萧砺道:“多谢军爷仗义,不知军爷现今居住何处, 改日定当备礼登门致谢。”
萧砺启唇, 吐出几个字, “椿树胡同。”说罢,扬鞭策马,转瞬消失在街巷中。
辛氏回到车上,对文竹道:“明天记得带上十两银子,两包点心,到椿树胡同还了这份情。”
文竹点头应好。
不多时,马车已行至槐花胡同。
辛氏让文竹与杨萱先回家,她跟奶娘抱着杨桂直接去找范先生。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像是半个月饼似的,黄澄澄地挂在天际。如水的月色静静地铺泻下来,将周遭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的。
树梢仿似凝固般,一动不动,没有半点风丝儿,而夏虫却精神得很,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肆意地鸣唱。
杨萱踏着清浅的月色叫开大门。
门房见到杨萱吃了一惊,忙问:“不是说后天才回?怎么就只姑娘一人?”
杨萱简短地道:“太太很快就回,你仔细听着门。”
脚步未停地进了二门。
因主子不在家,正房里便没点灯,就只屋檐下挂了盏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
文竹立即将人都唤了来,有的去吩咐厨房备饭,有的去寻药炉备用,有的安排茶水点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辛氏神情疲惫地抱着杨桂回来,不等杨萱开口,就倦倦地说:“范先生开了药让先吃着,明儿一早再过来把脉。”
杨萱探头去看,杨桂还没醒,小脸仍是红得厉害,浅浅的眉毛紧紧皱着,看着就是极痛苦的样子。
杨萱心头一酸,不敢多话,忙吩咐下人们把饭菜端上来。
辛氏没有胃口,却是勉力吃了半碗饭,就催杨萱去睡,“你在这儿也是添乱,快回去歇息吧,明天要是弟弟好了,你得陪他玩儿,要是不见好,你还得帮忙照看他。”
杨萱应声好,乖乖地回了玉兰院。
天闷热得厉害,让人无端地焦虑不安。
杨萱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出一身汗,少不得又起身洗了把脸。
直到凌晨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了雨,闷热才散去,杨萱迷迷糊糊地阖上眼。可终是睡不踏实,一个激灵又醒了。
外头仍是阴沉沉的,雨还没停,水珠顺着屋檐的瓦当落下来,滴滴答答敲打着廊前台阶。
杨萱瞧眼更漏,已是卯正时分,索性不再睡,穿了衣裳,也没撑伞,只头顶披件薄绸披风,小跑着去了正房院。
绿绣站在廊前瞧见她,忙迎出来,低声道:“姑娘怎么不撑把伞?”
杨萱将披风递给她,同样悄声问:“我娘呢?”
绿绣指指东次间,“二少爷闹腾一宿,到四更天又吃过一副药才安生。太太也是,刚阖眼。”
杨萱撩开门帘探进半个身子,见辛氏合衣躺在炕上,杨桂老老实实地躺在她身侧,两人正睡得香。奶娘则坐在美人榻上,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儿。
杨萱不欲打扰她们,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对绿绣道:“让她们睡吧,不用特意喊起来吃饭,等几时醒了几时再吃。”
绿绣点头应是。
杨萱回到玉兰院,见春杏已提了食盒回来,便喝了半碗粥,吃了只葱油花卷。
吃完饭更觉头沉得难受,想睡觉却睡不着。
这会儿雨倒是停了,一丝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透射出来,天色顿时明亮了许多。
玉兰树的枝叶上滚着雨滴,被阳光照着,像是细碎的金刚石,光芒璀璨。
文竹提着两个油纸包进来,对杨萱道:“太太昨儿吩咐我给那位萧大人备礼,我请松萝到致和楼买了半斤枣花酥和半斤玫瑰饼,十两银子是两只五两的银元宝,用荷包装着。姑娘看合适不?”
杨萱也不确定。
致和楼是京都有名的点心铺子,做出来的糕点用来送礼非常体面。
只不过两种点心都是甜味的,而她认识的几个男人,像是杨修文、杨桐以及夏怀宁都不怎么喜欢甜食。
萧砺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应该也不喜欢吧?
可谁又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呢?
送礼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心意到了就成。
他不喜欢的话,转送给别人也是件人情。
想到此,杨萱便道:“这样就挺好,你几时过去?”
文竹道:“太太眼下仍睡着,等醒了禀过太太就去。”
杨萱思量片刻,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帮这么大忙,理应好生谢谢他。”
两人先去了正房院,见辛氏仍没醒。杨萱便知会了绿绣一声,让张奎套车。
椿树胡同就在灯市附近,虽然算不得长,可一排也足有十三四间宅邸。
昨天夜里着急赶路,竟没有问清楚到底是第几间。
只能挨家敲门去问了。
杨萱让张奎将车停在胡同东的宽阔地儿,跟文竹一道下了车,从最东头第一家开始问。
第一家大门漆着黑漆,门面上铜制辅首很新,像是才换过不久。
文竹用力叩响辅首,过不多久就听门内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拉开,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
赫然就是萧砺。
杨萱惊喜不已,忙唤道:“大人,原来头一间就是。”
萧砺没吭声,拔腿往里走。
杨萱热脸贴个冷屁股,与文竹对视片刻,跟着走进去。
绕过影壁,发现院子里并没有人,而她总不能私自就闯到屋里去。
两人正疑惑,听到东边传来响动,却原来在东厢房旁边另有一月洞门,穿过去是座跨院。
跨院极小,只两间屋。狭长的院子里盖着简陋的马棚,萧砺正拿着鬃毛刷沾了水给一匹枣红马刷毛。
动作轻柔且细致,很有耐心。
杨萱错错牙,腹诽道:你着急给马刷毛,好歹说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人晾在门口?
可她是来道谢的,而且又不能得罪这位未来权臣。
杨萱只得忍了气,屈膝行个礼,刚要开口,就听萧砺问道:“你家没大人,整天让你自己四处乱跑?”
杨萱瞥一眼被无视的文竹,解释道:“我爹还在落枫山没回来,我娘昨夜照顾弟弟尚未起身。昨晚承蒙大人仗义相助,我们定然是要登门致谢的……而且,而且,我另有事询问大人。”
萧砺侧头,问道:“何事?”
“是上元节,”杨萱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老早就想问大人,那天是不是给大人惹麻烦了?”
萧砺垂眸盯着她。
她穿了件鹅黄色素罗袄子,梳着双丫髻,发间戴一对镶着绿松石的发钗,小巧的耳垂上悬着绿松石的耳坠子,淡雅素净。
而那双大大的杏仁眼,如秋水般明澈透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她真是漂亮!
萧砺有片刻愣神,立刻就想起昨夜在城门外,她也是这般仰着头,巴掌大的小脸被士兵手里火把照着,莹莹散发着光芒。
睫毛处一滴清泪像是雨后枝叶上滚动的水珠,仿佛下一息就要落下来似的,却偏生颤巍巍地挂着。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杨萱凝神等着萧砺回话,而旁边枣红马也等着萧砺继续刷毛,等了片刻不见动静,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一股热气朝着杨萱直喷过去。
杨萱不防备,惊呼一声,本能地躲在萧砺身后。
两人离得近,杨萱才只到他胸口。
萧砺低头,就闻到一股浅浅淡淡茉莉花香自她发间弥散开来,似有若无的,在他鼻端萦绕。
心莫名地就软了下,声音也放得柔,“别怕,它不伤人。”
“那它会不会踢我?”杨萱心有余悸,颤着声问,“以前张大叔说他家的山羊不伤人,可是那头羊见到我就追着我跑。”
那时候她都十七八岁了,可还是被吓得两腿发软。
萧砺面前顿时闪现出杨萱在前头哭喊着奔跑,一头凶狠的老山羊支愣着双角在后面追赶的画面。
唇角不自主地弯起,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不会,你不招惹它,它不会主动踢你。”
杨萱松口气,可仍是后退两步,离得稍远了些,继续道:“我听说,有人说你一早就知道灯塔根基不稳,故意隐瞒不报……”
萧砺笑容淡去,复又变成先前淡漠的样子,“由得他们去说,是非公正自在人心。”
话虽如此,可要是传得人多了,听在有心人耳朵里,肯定会多生枝节。
不过,他以后既然能成为权臣,想必这些流言对他的确没什么影响。
杨萱放下心,又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文竹手里接过那两包点心并那只荷包,恭敬地呈在萧砺面前,“昨夜大人受恩情,特地买了点心,只不知大人口味,就都买的甜味的。另有薄银少许,恳请大人笑纳。”
她本生得白,又养得娇,一双小手葱管般白净纤细,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像是桃花瓣一般粉红娇嫩。
萧砺忽地想起了另一双手,比眼前的这双手还要小些,却粗糙得多,手侧指背全是冻疮,青一块紫一块。
那双手的主人会扯着他的衣袖叫哥哥,会把灶坑里烤好的红薯热腾腾地掂出来留给他吃,会砸开上了冻的河面,帮他洗袜子。
可她从来没吃过致和楼的点心,恐怕也从来没听说过致和楼的名头。
萧砺心头一黯,接过点心放在旁边石桩上,却打开荷包取出那两只银元宝看了看,又用牙咬一下,塞进怀里。
杨萱见状,一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上次把辛渔从杏花楼送回家,萧砺就收了十两银子的酬金,这次又毫不犹豫地收了谢礼。
虽然她原本也是诚心诚意要送的,他毫不客气地收下也就罢了,还放到嘴里咬一口。
难不成怕她拿的是假银,特地欺瞒他不成?
他既然能租赁得起带跨院的宅子,而且还养了马,应该没那么缺钱吧?
如此想着,眸中不由就带出一丝轻视。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没做声,挥动着鬃毛刷飞快地给马洗刷完,一言不发地牵了马离开,再次将杨萱晾在原地。
杨萱半点都没想到,与文竹面面相觑片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顺着原路走出大门。
萧砺牵着马站在门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淡淡道:“你上车,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