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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萱只随便换了件能见人的嫩粉色袄子,双丫髻上插了对宫纱堆的粉色山茶花,整个人看上去娇娇嫩嫩的。
杨芷却认真打扮过,穿着湖蓝色暗纹袄子,月白色百褶裙,戴着小小的南珠花冠,流光溢彩的南珠衬着她眸黑如点漆,格外温婉静雅。
夏怀宁收回目光,取出只两寸见方的小匣子, “我家胡同后面有位老匠人,很擅长雕些木刻的玩物,我挑了两件给师妹玩儿。”说罢,笑着打开呈给辛氏。
匣子里是两只桃木根刻成的小动物,一只兔,一只牛,正好合了杨萱与杨芷的属相。
辛氏拿起来仔细打量片刻,赞不绝口,“好手艺!”
夏怀宁笑道:“那位老匠人先前在银作局当过差,因为年纪大了,手头不如往年利落,做不了精细东西,就雕些玩物混口饭吃。”
“难怪,”辛氏连连点头,“要说木刻跟作画差不多,如果只要求形似,这倒容易,要刻出精气神来却难,像这种看似拙朴实具□□的则是难上加难。”
夏怀宁忙躬身为礼,“多谢师母指点,弟子受教。”
辛氏自幼在白鹤书院长大,于字画上颇有心得,听夏怀宁这般说,便笑道:“我虽不擅作画,但尚有几分品鉴的能力,以后老爷不得空,你们有了字画送进来让我看看也可。”
夏怀宁连忙道谢,与杨桐一道告退离开。
辛氏吩咐文竹将夏怀宁带来的点心摆在碟子里。
除去凉团、凉糕之外,另有百合酥、芝麻糕和枣泥酥饼等等。
福顺斋的百合酥跟别家的不一样,上面点缀着松子仁、瓜子仁,另外还撒了少许山楂糕,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辛氏本该在饮食上谨慎小心,见状也不自主地掰下一块,尝过之后,夸赞道:“香酥酸甜,很好吃。”
杨芷拿着木刻的牛爱不释手, “爹爹眼光着实好,夏师兄生得一表人才,言谈举止也落落大方。”
那是你们不知道他前世做的那些龌龊事情。
杨萱噘着嘴暗暗“哼”了声,“我没觉得这人哪里好,看人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而且上次画的竹子也不怎么样啊?”
辛氏轻笑道:“竹子不好画,他们又不曾正经学过作画,不能太苛责。阿芷说的不错,夏怀宁大方稳重,以后会有造化。”
辛氏自然看到了夏怀宁傻傻盯着杨萱瞧的眼神,却没在意。杨萱生得出色,一个半大小子乍乍看到漂亮小姑娘发了呆也是正常。
当年,杨修文头回见到她,也是跟呆头鹅一般。
辛氏笑笑,又掂起只枣泥酥饼,一半自己拿着,一半递给杨萱,“你不是爱吃枣泥馅儿,尝尝这个口味如何?”
福顺斋的点心就没有不好吃的。
杨萱接过来,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唇角沾着好几粒黑芝麻。
辛氏掏帕子给她擦把嘴,温声解释:“你爹之所以收他为弟子,除开他着实有天分,资质好之外,也是因为咱们家人丁不旺。阿桐没人帮衬,如果在同窗之谊再加这么层关系,以后两人能够互相照应。而且,夏家家世不显,在京都没有根基,你爹就是多拉扯几把,也不会惹人眼目。”
听起来很有道理,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前世夏怀宁只发奋了四五年就能考中探花,这世从小就开始读,加上杨修文指点,说不定能独占鳌头考中状元。
前途是显而易见的好。
如果真能照应杨桐,那也算值了。
可惜得是,她上次的苦肉计没行通,还得另外想法子进到竹韵轩。
杨萱默默叹口气,回到玉兰院,也不叫人伺候,往砚台里注少许水,掂起墨锭开始研墨。
墨锭摩擦着砚台,发出沉闷地吱吱声,而水慢慢变成黑色,变得粘稠。
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一池墨好,她已经心无旁骛,提笔开始抄写经文。
三五天的工夫,已经认认真真地抄出来四卷《金刚经》。
等到杨修文下衙,她与杨芷一道将经文呈给他,“爹爹中元节要不要去护国寺,如果去的话,想请爹爹把这些经书替娘分发出去。”
杨修文随手拿起一本翻开,笑问:“这是阿芷抄的?”
杨芷凑上前看了看,应道:“是。”
杨修文又问:“你现在临赵孟頫的帖子?”
“父亲看出来了?”杨芷忐忑不安地回答,“我觉得赵体比颜体更好看,所以从正月以来就临《洛神赋》。”
杨修文点点头,“颜体上手容易,不过你既是喜欢赵体也无妨。赵体笔圆架方,撇捺舒展,结构布白更方正谨严。只是帖子选的不好,可以先临《三门记》,等过上一两年再换《洛神赋》。”
杨芷答道:“我没找到《三门记》,只在大哥那儿看见一本《洛神赋》,就讨了来。”
杨修文闻声笑道:“我那里收着一本,待会儿你随我去取。”
是要去竹韵轩?
杨萱精神大振,翻出自己写的,双眼热切地盯着杨修文,“爹爹,您看我的。”
杨修文含笑接过,略略扫两眼,再仔细端详片刻,赞道:“萱儿的字大有长进,虽然笔力稍嫌不足,但起笔顿笔已经很有颜体的浑厚端方。”
杨萱连忙道:“爹爹,我一直临写《勤礼碑》,要不要换别的字帖?”
杨修文道:“《勤礼碑》就极好,不用更换。萱儿性子软,多临颜体字能沉稳些。”
杨萱顿觉失望,她也想借更换字帖的名头到竹韵轩去。
可父亲为什么不给她这个机会?
正懊恼,见杨修文站起身往外走。
杨芷伸手扯扯杨萱衣袖,使个眼色示意她一起去。
已近黄昏,夕阳将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丽多彩。
杨修文穿件家常的圆领袍走在前头,半边身子映着霞光,呈现出朦胧的金色。高高束起的发髻中,隐约夹杂着几丝白发。
他已经三十有八,再过两年,就到了不惑之年。
想起先后两世,他对自己的教导与疼爱,杨萱紧走几步,牵住他的手,娇声唤道:“爹爹。”
杨修文低头,瞧见她鼻头沁出层薄薄的细汗,被夕阳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乌漆漆的眼眸里满是孺慕,顿时心软如水,开口问道:“怎么?”
杨萱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听到他问,便甜甜糯糯地道:“中元节我们能不能去逛庙会?”
杨修文本是要听高僧讲经的,可瞧着女儿娇俏的神态,不忍拒绝,稍思量便满口答应:“好,爹爹带你们去,届时咱们趁着凉快早点走。”
杨芷喜不自胜,紧跟着快走两步,走在杨修文另一侧,仰头道:“太好了,谢谢爹爹。”
杨修文看着身边这双娇软乖顺的女儿,心里尽是满足,声音愈发放得柔和,“回头再问问你们母亲,若是她身子方便,也一道跟着去。”
辛氏想去护国寺,一是想给杨萱供一盏长明灯,二来,李显家的去田庄打听过,今年虽然没人落水,但近几年在河里淹死的孩子少说也有四五个。李显家的在河边已经烧过纸钱了,辛氏仍觉得不踏实,想要去庙里烧柱香,并请几件开过光的护身符给杨萱带着。
可转念一想,不管庙会还是护国寺,中元节那天都是人山人海,辛氏怀胎不易,时隔八年才又怀上,加上怀相不太好,实在不敢冒险。
斟酌再三,辛氏终于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却把这几件事情一一嘱咐给杨修文,再三提醒他千万别忘记。
杨修文笑着拢拢她肩头,“瑶瑶尽管安心,到了之后我不做别的,先把这几桩事情做妥当。你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买回来。”
“我哪里就那么嘴馋了,还惦记着吃食?”辛氏嗔一声,又叮嘱道:“也看着阿芷跟阿萱别贪吃,庙会上东西虽可口,毕竟是外头做的,比不得家里干净仔细,少吃两口解解馋也就罢了。”
杨修文忙点头应允。
两人正说着话,杨芷与杨萱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因是逛庙会,怕挤丢了东西,姐妹俩都没戴那些贵重饰物,衣衫也简单,都是极平常的杭绸袄儿。只杨萱耳垂缀了对轻巧的青金石耳珰,杨芷腕间套了只珍珠手串,正与头上的珍珠花冠呼应。
辛氏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对姐妹花,板起脸对素纹与春桃道:“到了外头都警醒点,切不可离开姑娘左右,倘或姑娘有个磕着碰着的,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一一交代完,才目送着几人出门。
时辰尚早,暑气不曾升起来,微风徐徐,清爽宜人。
杨萱偷偷掀起车帘。
包子铺的徐大爷正将热气腾腾的笼屉搬出来,卖炊饼的许婆子则扎着青布围裙将炊饼摆得整整齐齐,而卖西瓜的胡大叔手提着西瓜刀,大声吆喝,“西瓜,又甜又沙的大西瓜,不甜不要钱”,而旁边庆顺酒楼的旗幡被风吹动,轻轻地飘扬。
一切跟记忆中的印象并无差别。
可总有些事情是跟前世不一样了,就比如,前世直到夏家上门求娶之后,她才知道有这户人家,而今生,夏怀宁却自发自动地上门了,而且还入了杨修文的眼。
不过如此一来,夏家总不会再让杨家姑娘冲喜了吧?
一念至此,杨萱忽地想起,前世既然王姨娘已经猜出杨家有难,嫁到夏家很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杨芷会不会也知道了?
杨芷年长两岁,更易于生养,夏家着急给夏怀远留个后,开口求得也是她。如果杨芷说要嫁,杨修文未必不会同意。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而杨修文自诩为君子,最爱竹之高洁品性,绝不会在两厢情愿的情况下,非得把自己塞过去。
涉及到生死,杨芷为什么一言不发?
她在临死前又可曾后悔过,可曾怨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