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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军骑兵凌晨出发,众人送行,用豪言壮语鼓舞士气,可骑兵连绵不绝,等得久了,送与被送者都觉得无聊,豪言壮语重复得多了,也有些尴尬,在一些将领的鼓励或默许下,相熟的兵卒开始互相开玩笑,一个比一个过分。
“嘿,老三,看好你的马,它比你值钱!”
“奋勇杀敌啊,小武,砍掉官兵一根毫毛,你就值啦。”
“杀敌立功,老七,别管自己的命,你媳妇替你收赏钱,我替你收着媳妇!”
……
笑话比豪言壮语持久,而且花样百出,出征的骑兵也不退却,还以更狠辣的嘲讽,气氛又热烈起来,连肃杀之气都被冲淡了,出营的将士好像是去打猎,而不是进行一场事关生死的战斗。
徐础是五王之一,必须留在营地门口目送吴军骑兵,听到数不尽的污言秽语,初时有些难堪,慢慢地却发现其中的好处。
宁抱关熟悉这一套,甚至亲自与吴越军骑兵将领开玩笑,“罗汉奇,杀敌数目若不是第一,你就改名叫‘骑罗汉’吧。”“多杀官兵,兄弟们,就当官兵杀过你爹娘、调戏过你媳妇、抢过你的粮食、拆过你的屋子!”
“嘿,这些事我都遇到过!”有人大声回道,引来一阵哄笑,宁抱关也难得地放声大笑,“不敢报仇的人,现在就下马,把机会让给别人,咱们秦州有的是英雄好汉!”
秦州步兵大呼小叫,没有一个骑兵下马。
北方人开始劝说荆、吴两地士兵让出马匹,“这是四条腿的马,不是平底的船,你们骑得惯吗?”
“老子砍翻的马比你骑过的还多。”江东兵卒还嘴,越说越往污秽的方向去,引来阵阵笑声。
徐础也想说点什么,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不只是他,马维与甘招也是一样,马维尝试过几次,没引来笑声,他很快放弃,甘招只向自己的部下拱手而已,极少开口。
谋士的口才在这种场合没有用武之地,就连自称“与世沉浮”的郭时风,也没办法与兵卒打成一片,先是与马维低声闲聊,过一会又凑到徐础身边,小声道:“础弟不习惯这种事吧?官兵出征自有一套仪式,足以振奋军心、鼓舞士气,将领有将领的威严,兵卒有兵卒的规矩,像这样……”郭时风轻轻摇头。
徐础笑道:“仪式各有不同,殊途而同归,都是为了打赢战斗,只要士气能起来,用什么方法都不重要。”
“呵呵,础弟说得也对,只是咱们在这种事情上不如那位。”
宁抱关原本就是穷苦百姓,与义军将士没有区别。
骑兵终于全部离营,宁抱关趁着众人情绪高昂,以主帅的身份大声道:“晋王去进攻官兵,咱们也别闲着,该干嘛干嘛,别等官兵来了,说义军精锐全在骑兵那里,留在营里的人全是废物。”
“不是废物!”将士们散开,检查兵器、加固营栅、演练进退,也有人去往营地深处,向家人多叮嘱几句,回来之后,遭到无情的嘲笑。
徐础要做的事情不少,他有将近七千步兵,大都来自梁、晋两军,他得认全将领,尽可能说清楚本部的战略。
“吴营处于右翼,易遭骑兵偷袭,诸位不可大意。宁王守卫正面,无论那边打得有多激烈,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人也不准过去支援。”
陌生的将领不如吴人对执政王敬畏,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当场发出埋怨,“功劳都被别人抢走了,官兵若是没有偷袭,咱们岂不是看着别人打仗?没有功劳不说,事后还会被那帮家伙耻笑。”
许多人附和,吴人将领只有王颠留下,见有人不敬,怒道:“吴王自有打算,你们遵守就行,用不着想那么多。”
徐础向王颠点下头,开口道:“打败官兵,功劳属于所有义军。”
对面的将领都笑了,另一人道:“吴王是从南边来的吧?”
“不,我是洛阳人士,此前一直在北路诸军中来往。”
“是吗?那吴王应该明白我们北军的规矩,杀敌者首功,抢旗抢物者次功,剩下的人就喝西北风吧,哪怕你不小心摔掉了腿,或是追敌十几里但是没追上,都不算功劳,什么都分不到。”
徐础正色道:“诸位归入我的营中,哪怕只有一天,也要按吴军的规矩行事。”
“吴军什么规矩?”
“服从命令者首功,人人有赏,然后才是杀敌、夺旗、追败,但是自己摔断腿就算了,无功无赏,自己受着吧。”
诸将大笑,有人问道:“追不上敌兵也有功?”
“有功,但必须是我下达的命令,不等命令擅自追敌,即便追上也没有功劳,回来之后反而要受罚。”
“总之就是一切都听吴王你的,然后就能分功,对不对?”
徐础点头,王颠将汝南城时分配占利品的规矩详细说了一遍,顺便吹嘘一下执政王的功绩。
徐础这回没有阻拦。
梁、晋诸将当中,有人只关心自家的事,有人爱打听消息,听说过吴王的事迹,于是一问一答,越说越多,越说越夸张。
“吴王真凭一己之力击杀万物帝?”
“吴王真是大将军之子?曾得大将军兵法真传?”
王颠连连点头,“没错。”
徐础有点脸红,又特别需要这些将领的敬畏,于是找借口离开,留王颠一直吹下去。
义军兵卒没有什伍之分,想跟谁就跟谁,因此各部人数极不均衡,多的近千,少的只有一两百。
为争夺兵卒,将领们之间经常发生冲突,这两天要打仗,这种事情才少了些。
郭时风其实说得没错,义军急需建立规矩,但不是出征的仪式,而是彼此间的相处之道。
一伙士兵围着篝火取暖,正互相传授战场上的生存技能。
“别听他们忽悠,立功没那么重要,保住性命才是第一位,你们想想,没命的话,得再多奖赏又有何用?”
“对对,那谁谁不就是太想立功,被砍断一条胳膊,结果怎样?的确得了不少东西,可是再想立功就难喽,媳妇倒是个聪明人,直接卷东西走人,孩子也带走了,不知藏在哪里。”
“肯定就在这营里,不知被哪个四肢建全的家伙藏起来了。”
军营里尽是类似的传言,半真半假,往往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每一个听到的人却都相信。
有人看到徐础,知道这是吴王,捅捅身边的人,兵卒们立刻闭嘴,专心烤火,个别人向吴王点头,就算是比较守礼的了。
唐为天本来想当骑兵,孟僧伦要求他留下来保护执政王,所以他就一直跟着徐础,这时上前道:“看到大都督也不行礼,你们的头目是谁?”
围在篝火周围的兵卒这才纷纷拱手,姿态各异,徐础觉得自己像是来乡下收租的财主。
他也拱手,“保住性命与手脚,然后多立功劳、多得奖赏。”
众人唯唯,没人回应。
徐础继续前行,看到一伙老弱妇孺走来,他们本应留在后方,这时却往营外去。
徐础向唐为天道:“你去问问他们要去哪里?”
唐为天惊讶地看着大都督,“这还用问?当然是去营外,准备阻挡官兵啊。”
“吴军并未携带家眷。”
“呵呵,有人‘携带’的家眷,才不会出来阻挡官兵,这都是家里没人当兵,才出来派下用场。”
唐为天还是跑去问了一下,很快回来,“是宁王送来的。”
令徐础稍感意外的是,这些人似乎不太在意可能的危险,神情都很平淡,一名妇人边走边教训孩子,“跟紧了,娘去哪,你们去哪,实在跑不掉,就趴下装死,等娘回来找你们,记住没?”
小孩子不停地点头,一副“我早就记住”的样子。
“仗不能这么打。”徐础喃喃道。
“仗一直这么打。”唐为天道,他在秦州参加降世军,见惯了这种场面。
徐础主意已定,向唐为天道:“你去找王颠王将军,说是我的命令,让他留下这些百姓。”
“啊?前方没有遮挡,降世军不会上前的。”
“快去。”
“好吧,大都督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要去见宁王,让他留下所有百姓,义军这一战不需要‘移动营栅’。”
“百姓愿意着呢,阻挡官兵,立刻就能分得一点口粮,事后……好吧,我去找王将军,大都督走慢些,我来追你。”唐为天撒腿跑向吴营中军帐。
徐础迈步直奔宁王营地。
唐为天腿快,半途中追上来,“头目们不太高兴,听说大都督来找宁王,他们才松口,说是宁王下令撤回百姓,他们就同意。”
徐础早料到如此,所以才要来见宁抱关。
宁抱关直当正面,因此征用蜀王、晋王的一部分兵力,人数最多,这时还没排出阵形,营地里比较乱,将领们正在大喊大叫召集人群。
宁抱关还是比较爱用骑兵,留下一千人,在营地里列队奔驰,倒是能够鼓舞一下士气。
宁抱关不在帐中,登上一座望楼,正在观看外面的形势。
从这里望不到什么,义军骑兵早已不见踪影,宁抱关却看得目不转睛,神情又像平时一样严肃,与谭无谓倒有几分相似。
徐础走到宁抱关身边,直接道:“要换一种打法。”
“嗯?”宁抱关冷冷看来,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百姓居前,挡住官兵,也挡住义军,无济于事。”
“降世军一直这么打,前方没有百姓,将士不肯奋勇向前。”
“让百姓居后,更能激励将士向前。”
宁抱关冷笑一声,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让另外一些百姓居后?”
那些有人“携带”的家眷,他们才是义军将士愿意上战场卖命的最重要原因。
徐础点头。
“你的鬼心眼子还是那么多。”宁抱关挤出一丝微笑。
“夹击官兵,是最好的打法吗?”徐础试探道,谭无谓交给他一道难题,他得开始着手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