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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空荡,没有来往的兵卒,没有嘶鸣的马匹,但是打扫得一干二净,只有几片不知从何飘来的枯叶,懒洋洋地躺在地上。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士兵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徐础,转身又回去了。
“等等。”徐础记得此人是自己的随从之一,降世军分给他的兵卒非老即少,十四五岁算是其中比较实用的人,徐础因此印象稍深一些,“唐……唐……”
少年走出来,手里多了两个包袱,将其中较大的一个放在徐础面前,“我叫唐细儿。这是公子的东西,你收好。”
“其他人呢?”
“都走啦,每人分了一点行礼,为了出城,还得分那个黄老爷一份。公子的这一份比别人都要多些,你先查看一下。”
徐础无心查看,呆了一会,倒也不觉得特别意外,“你也要走?”
“对,他们留我等公子回来,将东西交给你,我就可以走了。”唐细儿长得极瘦,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只在两臂上系着膊甲,不伦不类,目光总是看向一边,不爱与人对视,有几分桀骜不驯的意思,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胆怯。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唐细儿是个老实孩子。
“还有家人吗?”
唐细儿摇摇头。
“你原是谁的部下?”
“交州王。”
薛六甲封了诸多王号,其中几位的封地远在天边,他们只闻其名,连大致方向在哪都不知道。
“你要回孟津投奔他?”
“看看吧,都说降世军已经灭亡,估计交州王……但我总得回去瞧一眼。”
“你既有此心,跟我一块回去吧。”
“公子要回孟津?”
“先去应城,如果孟津还有降世军,就去孟津。”
唐细儿挠挠头,抬头笑了,“好啊,反正我是公子的随从,应该跟着你,可他们说降世军灭亡,连主公都没有了,自然不用再听公子吩咐。”
“咱们算是搭伴儿。”
徐础收拾一下私人物品,倒是一件没少,看着欢颜送他的几本书,不由得喃喃道:“圣贤之道真在里面吗?”
书早就熟读多遍,许多段落能够随口背出来,可他悟不出所谓的“道”。
两人一马出坊,黄师爷没露面,由他人填写出城凭据,听说徐础要去刺史府辞行,一名差役带路,也是监督,要看着两人出城。
徐础总得向熟人告别。
张释虞迎出来,惊讶地说:“你要走?真的一点不考虑我的建议吗?”
“世子诚心挽留,是我不领情,楼矶可为此作证,应该能让大将军满意些。”
“与大将军无关,我是真心想留妹夫,欢颜郡主也是,她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华。”
徐础拱手笑道:“承蒙高看,所以我要留一句话给你。”
“妹夫请说。”
“事情必然坏在太皇太后身上。”
“嗯?”张释虞神情微变,拉着徐础走到门内无人处,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最后道:“妹夫去向释清妹妹道个别吧。”
“没这个必要……”
“别看妹妹平时脾气大,你若不告而别,她更生气,还会赖到我头上。”
徐础只得去一趟。
张释清休息好了,精力恢复,正在花园的一角与六七名女子击鞠,她们没骑马,也没有分队对抗,人手一根鞠杖,追着小球击打,玩得不亦乐乎,笑声不断,另有五六人站在边上旁观。
“妹妹!欢颜郡主!”张释虞高声叫道。
见有男子到来,众女扔下鞠杖四处躲藏,嘴里兀自咯咯娇笑。
张释清抱着鞠杖不情愿地走来,玩得热了,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双颊粉红,脸色冷淡,不看徐础。
“妹妹,徐公子要走,特意来向你道别。”
“他姓楼姓徐?连自己的姓都能改,这种人早走早好。”
徐础笑笑,没吱声。
欢颜缓缓走来,本不想露面,听说徐础要离开,才改变主意,“徐公子……要去并州?”
徐础点点头。
张释虞低声道:“徐公子还说,坏事者必是太皇太后。”
张释清没忍住,轻轻地嗤了一声,表示不屑。
欢颜微微一笑,“多谢徐公子提醒。太皇太后母仪天下,非她不可另立新君,但我们会多加在意,时时劝谏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不比万物帝,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
只凭太皇太后坚持让兰恂掌军,就知道她能听进去的话不会太多。
徐础不是来争辩的,拱手道:“不劳远送,请三位保重。”
“没人要远送,你不来,我自然……”张释清嘀嘀咕咕,转身走开。
欢颜送到花园门口,一路沉默,将分手时,她说:“并州也非久留之地,徐公子若想回来,虞世子会很高兴。”
张释虞马上道:“当然高兴,以后几年都是用人之际,妹夫随时可以回来,或者送封信,我派人去接你。”
“多谢。”徐础向两人拱手,“群雄纷争,得人心者胜,内斗者败,虽是老生常谈,望两位切记于心。”
张释虞不明所以,“妹夫放心好了,我们离开东都,就是为了避免内斗,在邺城,我们一心辅佐新君,湘东王、济北王两家绝无嫌隙。”
欢颜明白徐础的话其实是单说给自己一个人的,神情稍变,微笑道:“徐公子想得周全,邺城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可惜你不肯留下。”
“旁观者清,我若留在邺城,怕是也会卷入其中,再也看不清。”
张释虞一个人将徐础送到府门外,仍试图劝说他留下,徐础心意已决,他嗅到阴谋的味道,邺城新朝未立,内部就已勾心斗争,张释虞兄妹毫无所知,欢颜却是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
即便并州没有未了之事,徐础也不想留下。
张释虞从刺史那里要来一份公文,至少在官府的地盘上好用。
出城时已是午后,大概是听说东都局势渐稳,路上多了一些行人,大都是为了回城外旧家再收拾一点应用之物。
天黑时,两人找不到投宿之所,只得寻一间无人居住的陋屋栖身,唐细儿忙前忙后,做的饭虽然极难吃,服侍得却周到。
“你为什么叫‘细儿’?”徐础吃几口就饱,闲聊问道。
“因为我在家里最小。”唐细儿略带困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
“原来如此,你有大名吗?”
“没有……可能有,我爹娘和村里的先生或许知道,可他们都死了,名字也就没啦。”唐细儿说起亲人的死亡,毫无悲伤之意,露出天真的笑容。
遗忘最适合用来忍受痛苦,秦州最先发生饥荒、暴乱,活下来的人说不上看淡生死,至少不再避讳,说起它就像是谈起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雪。
“我给你起个名字,你愿意吗?”徐础道。
“愿意。”唐细儿马上道,笑得更开心,“我早想改名字了,细儿听上去就像个小孩儿。”
“你的家乡在秦州何处?”
“唐家村。”唐细儿记不得郡县,参加降世军之后,四处奔波,对地名更加无知。
“你有什么爱好?”
“吃饭,就爱吃饭。”
徐础将自己没吃完的饭递过去,唐细儿觊觎已久,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吃,一点不嫌它夹生。
“你有什么志向?”
唐细儿将饭吃完,抹抹嘴,道:“吃一顿真正的饱饭。”
“哈哈,民以食为天,不如你就叫‘唐为天’。”
“好啊,怎么写?”
徐础没带笔墨,去灶下拣一截烧焦的木块,就着残灯,在地上写出“唐为天”三个字。
唐为天伸手模写,笔划不顺,显然没学过写字,嘴里念道:“唐为天,嘿嘿,我也算有大名了。徐公子,是不是以后我就永远都要跟着你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起名字这种事情,不是村里的先生,就是财主老爷,你不是先生,所以就是老爷,老爷就是主人。”
徐础愣了一会,笑道:“没错,只要你用唐为天这个名字,就得跟着我,我是你的主人。”
唐为天长出一口气,“这么说我不用回交州王那里去了。”
“交州王对你不好吗?”
“在降世军里,谁的亲戚多、朋友多,谁就是头目,我没亲戚、没朋友,孤老儿一个,常受欺负,比如等徐公子回来这件事,谁都不愿意做,于是就扔给我了。”
唐为天什么都不隐瞒,徐础喜欢他的直率,笑道:“我不敢保证咱们不受欺负,至少在我这里,咱们同甘共苦,没有‘欺负’一说。”
唐为天大喜,跪下磕了七八个头,起身道:“就是对降世王,我也没一次磕过这么多头。”
“你见过降世王?”
“当然,熟着呢,他原本是邻村里的牛倌儿,好几年前梦里登上三十三天,向弥勒佛祖学会法术,给人看病、招魂,越来越灵验,名气也越来越大。”
“那你怎么没留在他身边?”
唐为天挠头,“他好像不太喜欢从前认识的人,有几个跟他一块放牛的人来投奔,他好酒好肉地招待,过后就将他们都给杀啦。我可不敢靠前。”
“那些人酒后不敬吧?”
“什么是酒后不敬?”
“就是酒后失态,喝多之后行为不端,耍酒疯。”
“哦,耍酒疯,那是肯定的啊,谁喝多了不高兴?降世王自己喝多了还当众唱曲、撒尿呢。说白了,他是弥勒弟子,想杀谁就杀谁,杀一个来十个,降世军的人不是越来越多了?降世军在孟津打败其实是件好事,若是打胜了,降世王不知又得杀掉多少人。”
“打胜了反而要杀人?杀自己人?”
“对啊,弥勒佛祖在天上也需要人侍候,对不对?降世王一高兴就往天上送人。”
“既然如此,谁还愿意打胜仗?”
“又不是全杀,被杀者的东西分给其他人,大家都高兴着呢。”
唐为天又说了降世王的许多事迹,徐础心中对薛六甲的印象渐渐模糊,分不清所见与闻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降世军在孟津,怕是真要大胜。”徐础忽然道,一下子想透许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