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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当即点头应下,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 还要用到金粉金箔, 这些东西,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 他如今一穷二白, 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 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 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 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 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 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 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 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 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 问过这掌柜姓杨, 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 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 往胡同里没走多远, 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