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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 人已起!
此时客栈几乎已经完全为火光所覆盖,双方厮杀间周围竟也没有一个人赶来,好似全然寂静无声, 空无一人。
沈独持剑飞身而下,像是降世的妖魔。
这模样看上去, 哪里有半点为百舌奇毒所侵扰的迹象!
东方戟听了他自顾自那一句言语时已意识到了不妙,霎时拔地而起, 同时左手一横将银钩抵在身前!
“当!”
雨幕中竟似溅开了几点火光!是沈独那雪鹿剑的剑尖生生刺入了银钩的钩刃之中,凹陷下去!
“砰砰砰!”
从高处乘风而下,挟势而来, 那力道直打得东方戟往后急退三步!每一步都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骇然间再抬首,对上的是沈独那一双已然微微血红的眼睛!
入魔!
杀心一起,再不消弭!
沈独唇边的笑意来得如此漫不经心,又如此邪肆凶戾,在六合神诀疯狂的催持之下,所有的痛感都从身体剥离,逼杀的动作间, 反多了一种与此刻气氛并不符合的从容。
只怕是找一个旧日最熟悉他的人来看, 也不敢相信昔年的沈独, 竟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换作此刻的他是以往的他, 哪里还有妖魔道上那一场祸事?
可惜旧事不可改。
剑从来只是一种武器, 而沈独如今的境界已经到了指掌拳爪皆可为武器的境界, 所以进行攻击的不仅仅是沈独的剑, 还有他身体的其他部分。
三两下已将东方戟逼入绝境。
剑锋上阴邪的冷意随着一道道挥洒的剑气斩出, 爬上对方的手臂与经脉,很快便让东方戟脸色白了下来。
六合神诀!
六合神诀!
都是这该死的六合神诀!
东方戟怎么也想不明白,看似懦弱好欺的沈独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等功法,若早早会了又怎会任由他欺凌多年!
只是这时候也不是思考的时候。
此时此刻,一个不小心的分神都有可能致使他输掉自己的性命!
他所能做的,只有放手一搏!
沈独固然是学了六合神诀,可这一门功法在妖魔道上都是禁忌,历任妖魔道的道主,所练的都是最正宗的天魔造化功!
而他,便被老道主传了此功!
东方戟拼着被沈独一剑砍断手臂的危险,竟强行双手持银钩架起,用力挡了沈独这一击,巨大的反挫之力逼得对方不由撤剑回身!
这一刻,便是他的机会!
天魔造化!
这一门功法似乎早早便预料好了他们妖魔道上人总会预料到的窘境,特有一道绝地反击的法门,只是需以逆转自己周身经脉中流动的劲力为引,以功力受损为代价,所以非万不得已不能出。
但眼下却顾不得了!
火光照耀下,东方戟那一张脸也陡然狰狞起来,在这一片雨幕中痛苦地怒喝了一声!
贲张的血脉,突起在脖颈之间。
他脸上露出了难言的痛楚之色,双目中的疯狂却开始燃烧!
“铮——”
沈独回身一剑若挽天河一般倒折而来,朝他刺去,可剑至的刹那,却忽然失去了目标!
东方戟竟化作了一道浓黑的影子,遁入黑暗!
“刷拉拉……”
子夜的雨,渐渐变得大了起来。
身后那着火的客栈里厮杀已渐渐停止,远处却有隐约的马蹄声传来,似乎是有很多人到了。
沈独持剑站在雨中,朝着其余三面浓黑的阴影中望去,可除了雨声与喊杀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但他知道,东方戟还在。
他就借着天魔造化功那近乎于燃魂一击的隐匿之能,躲藏在黑暗中某一个地方,伺机而动,要取他性命!
“嗒嗒嗒……”
马蹄声更近。
妖魔道的人毕竟要多一些,也要精锐一些,此刻已然将天水盟的人马屠戮殆尽。
有人远远看见了来人。
那一时间便大喊起来:“正道有人来了!”
“快,快去前面!”
“魔道妖人还不速速受死!”
……
接二连三的呼喝顿时就起来了,其中还有一道已经上了几分年纪却还中气十足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沈独便朝着那声音来的方向转了一下头,似乎是有些惊讶,分散了注意力。
于是就是这一刻!
一缕幽微的银光竟自他身后那一片火光中冲出,化作了一道疾驰的电光,直向沈独后心袭来!
“噗嗤!”
尖利的银钩瞬间透入人体!
带着腥气的鲜血应声涌流出来,将银钩上那一点银光染红,也将地面上淌开的雨水染红。
重新现身的东方戟犹如附骨之疽一般贴附在沈独的背后,偷袭得手的这一刻,心底竟涌现出一种不敢相信的狂喜。
然后便狞笑了出来。
他手腕一动,便要将那穿透沈独后心的银钩抽离,以再给他一记致命的重击!
可他没想到,他用力拔了一下,竟没能将银钩抽离!
那弯曲锋锐的钩身,就好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卡住了一般,又好像是被什么更强大的力量死死地攥紧!
多年来生死危机里练就的直觉,让东方戟瞬间意识到了不对。
只是这时候,背对着他的沈独,偏偏在此刻说出了一句足以扰乱他心神的话:“我猜,顾昭一定也告诉你,他子正会来吧?”
“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东方戟诧异的声音脱口而出。
只是还没等他理清楚沈独这一个“也”字里所潜藏着的巨大而惊人的隐秘,一股冰寒的冷意已从他身前穿透到了他的身后。
东方戟竟觉得有几分恍惚。
他低下头来,只看见雪鹿剑那湛蓝的剑身穿过了自己的腹部,鲜红的血将那剑身染成一片妖异的深紫!
于是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中了计。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好歹也是妖魔道上当了十年道主的大人物,沈独怎么可能会犯那样轻敌的错?
那不过是卖了他一个破绽。
而他天魔造化功在身,不能拖很久,难免情急失了判断,轻易落下他故意设下的陷阱。
在他银钩楔进沈独后心的时候,阎王殿便也向他敞开了大门。
于是在他为那一句与顾昭有关的话分神的刹那,沈独毫不费力,反手一剑倒刺而来!
他甚至都不回头看一眼。
拥有无比的自信,这一剑会中,这一剑将定下成败!
他才是真正地疯了……
竟是不惜丢了自己半条命,也要杀他!
“噗!”
剑收时,无情无感。
腹部的鲜血顿时朝着外面喷溅,东方戟不过踉跄了几步便站不稳了,眼前也跟着模糊起来,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他的银钩还留在沈独背后。
只是沈独浑然感觉不到一般,手提着雪鹿长剑,完全没将那逐渐靠近的正道人马当一回事,只是一步一步向东方戟走来。
这一时的记忆,忽然便开始倒流。
沈独笑了起来:“东方师兄,我到底还是感激你的。”
冰寒的六合神诀之力,透过方才那一剑已经完全摧毁了东方戟体内所有的经脉,让他因为痛苦和寒冷发抖。
他看着沈独向他靠近,却一点也逃不开。
为雨水模糊的视野里,沈独这一张脸上的神情,与十年前那一夜,何其相似!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受了伤之后,他们只是伤得很重,就倒在台阶上。你以为那一晚我没有继续追杀你,是因为你伤了他们,而我这个废物一定会留下救他们吗?”
“不,我没有……”
说话间,他的脚步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像是注视着过往的一切仇恨与云烟。
俯身,将人按进泥水里。
冰冷的一剑,割破了东方戟脖颈上的血脉,看那滚热的血忽然奔流,看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脖颈抽搐挣扎,却一脸麻木的无动于衷。
然后沈独的声音便变得轻了起来,在客栈那轰然倒塌的废墟中,在潇潇的冷雨中,在已逼近至身后的马蹄声中,犹如间天崖上冥冥的薄暮:“我只是站着,看他们跟现在的你一样,瞪大眼睛,挣扎在地上,流干了身上的血……”
他们根本不懂。
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如果当日东方戟真的成了妖魔道新的道主,那么等待着他沈独的不过是一个死字。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妖魔道是重要的。其他的一切,仿佛都可以舍弃。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舍弃他们呢?
催动至极致的六合神诀渐渐消弭下去,那万般的痛楚又回到了身上,沈独这时候才忽然有一种原来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魔头沈独,你竟敢对天水盟下手!”
“你们快看!”
“天,是池少盟主!”
……
那不知何时已从远处赶来的正道人士,已将这一座成为废墟的客栈层层围住,妖魔道上的精锐是先战过了天水盟,如今再对上这些人自然力有不逮,节节败退。
沈独听见声音,转过了身来,便看见一帮人气势汹汹而来,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还在天机禅院见过的斜风山庄庄主陆帆。
他身子晃了晃,却没倒下。
陆帆看着他身后已没了气的“池饮”,面色已阴沉难看到极点:“大胆妖人,池少盟主与你无冤无仇,你竟下此辣手!今日若饶你,我天下武林公理何在?动手!”
根本不给人半句解释的时间,也完全没有要听人解释的意思。陆帆这样的行为,沈独倒也半点不意外。
甚至他十分清楚陆帆为何会来。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来的时机会如此地巧,如此地妙,简直像是掐准了来的一般。
相反,本应该来的人,在这时候,却是一点踪迹也无。
新的一批人围拢了来,却似乎知道沈独的厉害,并不敢靠他太近,但也完全隔绝了妖魔道其他人过来救他的可能。
姚青等人奋力拼杀,也出不了重围。
长箭暗器,飞钩绳索,接连从人群中甩出来,频频向沈独发动袭击。
有的从左边,有的从右边,有的从前面……
甚至不知何时,后方也围了人上来。
六合神诀再强,沈独也只是一个人,双拳尚且难敌四手,他一个人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又如何能在这许多人的围攻之下屹立不倒?
刷拉拉……
风急雨骤!
众人杂乱的脚步踩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刻意扰乱着沈独所有的感知,剑能斩诸般暗器,却防不住脚下突来的暗袭!
“呼啦”一,伴着金铁相撞时的沉重声响,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一道铁索在数十道暗器同时向沈独打去的瞬间,将他绊倒在地!
“砰!”
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一下摔进了泥水中,想要以剑撑地起身,可接下来一道又一道铁索已迅速跟上,彻底将他压得半跪了下来,再也直不起身!
陆帆眼底顿时闪过了几分喜色。
这一次带出来的诸般好手也完全把握得准时机,眼见得如此良机,更不迟疑,竟是暗器齐出!
寒光连闪间,一场残酷的围杀似乎便成定局。
这一刻,陆帆甚至已经想象出这昔日趾高气昂格外惹人厌恶的妖魔道道主沈独跪在自己脚底下求饶,为了活命不得不乖乖向自己献上那三卷佛藏时卑微又可怜的模样。
可下一刻,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眼见着那已经淬毒的暗器便要尽数落在毫无反抗之力的沈独身上时,一道雪白的身影竟然从天而降!
宽大的僧袖在风雨里一卷!
那十数枚凌厉的暗器便已经被兜入袖中,再轻轻抖落在地时,已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
“阿弥陀佛!”
一声慈悲的佛号,伴随着那僧人竖掌合十的一礼而起,一身雪白的僧袍在这凄冷的荒城里有一种不可侵的凛然,他撑着伞,潇潇风雨仿佛无法沾湿他任何一片衣角。
慧眼低垂,是一派安然平和。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为这和尚突然之间的出现,二为他方才那一手所展露的神鬼莫测的修为,三为他本高高在上不该插手此事的身份!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陆帆霎时色变,看着僧人那不动而平和的眉眼,心底生出了万般的骇然,但转瞬又化作了无尽的恼怒,一时竟没忍住厉喝出声:“我正邪两道的争端,善哉法师忽然插手,是何用意?!”
“天机禅院方圆百里,干戈不能动,刀兵不可起。”
善哉那清明的目光,落在陆帆的脸上,看了一眼,但却并未将他此刻的愤怒看进眼底。
“此处正在百里之内,贫僧自该插手。”
方圆百里不得动干戈?
江湖上向来只传天机禅院有止戈碑,见止戈碑则必须止戈,可那也不过是只是在不空山山门前罢了!
陆帆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狗屁的规矩!
他陡然阴森冷沉下来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善哉,嘿地冷笑了一声,含着无尽的恼怒质问道:“真是好霸道的规矩!可恕陆某孤陋寡闻,今日之前竟是从未听闻!不知这规矩是贵院何时定下,又是何人所定?”
善哉此时却只想起山门前的对答。
“此一去,便是妄动凡心,破出空门,往昔修行皆付诸流水。善哉,你可想好了?”
但有什么可想的呢?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僧人只返身将手中青色的油纸伞轻轻放在了那满身泥泞与狼狈的邪魔身旁,恰为他遮挡去所有的风雨。
目光相触时,浅浅勾了唇。
但并未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回转了身,替他面对了前方无数手举刀剑的面孔,轻执佛珠,一笑答道:“刚才,我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