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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青心底忽然一颤。
她悄悄抬眸看沈独, 只觉得他这神态真的是熟悉极了。
十年之前,她亦是见过的。
那个时候,她年纪轻轻, 但已经是间天崖左使。
而眼前这令江湖侠士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却不过一个连杀羊都会闭上眼睛的少年,是上一任道主和道主夫人膝下的独子。
天赋平平, 心性也不强。
老道主总说,此子手段懦弱,行事优柔,仁善有余而狠辣不足,难当撑起妖魔道的重任。
所以当时, 上上下下, 几乎没一个人觉得他有资格登上道主之位, 执掌妖魔道。
他们看好的,是东方戟。
老道主的得意弟子, 沈独唯一的师兄。
其人性情洒脱,好饮酒, 时癫时狂;处事则足智多谋, 诡诈善变,往往能出人所不意,曾让正道吃过不少大亏;且在武学上有极佳的天赋, 怕是如今的蓬山第一仙顾昭都无法与其相比。
可以说, 妖魔道上无人不为其心折。
沈独与其相比, 便如泥比之云, 燕雀比之鸿鹄。
但谁能想到……
姚青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天。
她从间天崖孤月亭上下来,依老道主之命传话给沈独,要他去那边见老道主,可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找见人。
后来有侍婢说,他在间天崖上。
于是她转去了间天崖。
那是夜晚。
皓月方出,斜挂天边,清辉淡淡。还未走近,她便看见了那身着紫色锦袍的少年一个人独坐崖边,望着天上。
无伤刀就躺在他脚边。
此刀是十二岁生辰时,造化庐铸剑师黎炎亲自为其打造。
刀背上、刀尖上那赤红色的云雷纹,那时还没有太厚重的血腥气,所以给人的感觉并非妖邪,反有一种暖融融的中正平和。
她脚步很轻。
可才刚靠近,那少年便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人没有回头,甚至那望月的姿态也没有任何的改变,只背对着她,开口问道:“是父亲找我吗?”
“……是。”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的她,心里竟有些黯然,以至于声音都低沉了些许。
沈独却笑了起来。
也不知是因为这件事本身,还是因为她略微透出几分异样的声音。
然后他便起了身,也捡起了脚边的无伤刀,转过来面对着她,那一张有些苍白的少年面孔,被皓月照出侧面的轮廓,俊美中竟有一分妖异。
“姚左使也觉得,东方师兄比我更适合吗?”
他对着她微微地笑,像是往常任何一天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可那个时候,姚青竟觉得心里抽痛。
她当然知道道主为什么要叫沈独去。
沈独自己,似乎也格外地清楚,所以才会在她没有说明任何情况的时候,就直接问出了这一句话。
东方戟比沈独更适合妖魔道道主的位置吗?
是的。
至少在当时,这就是姚青心底的答案,可是对着这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她无法将这残忍的答案说出口。
但少年显然知道她的答案。
于是轻笑出声。
那好看的桃花眼眯了起来,与他背后那一轮皓月辉映,灿烂得如晴岚朝霞,一如此时,一如此刻。
到今天,关于那一晚的记忆,姚青已经有些模糊。
只知道,沈独进去了,又出来了。
持着无伤刀。
老道主和道主夫人死了,他们的得意弟子东方戟重伤遁逃,妖魔道上大片的人不服,掀起了好大一场内乱,可最后都死在了昔日他们瞧不起的少年刀下。
再后来,裴无寂来了。
这一把刀,便被他随手给了裴无寂,自己改用了一柄无法与无伤刀媲美的垂虹剑。
其实姚青一直不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问过。
确切地说,整个妖魔道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只猜测是沈独暗中修炼了六合神诀,直到那一晚才动了杀机,弑父杀母屠师兄。
从此以后,她熟悉的那个鲜衣少年,便成了万人之上、需要她伏首跪拜的妖魔道道主。
一直到了今天。
姚青恍惚了一会儿。
隆冬的山道上,没有鸟雀的啁啾,显得格外安静。
只有沈独咬碎糖块的声音。
没听得姚青回答什么话,他也不着急,只是端着那小盒子,不紧不慢地将里面的冰糖,一块一块送入口中,又慢慢咬碎。
“咔嚓。”
又一声清脆的响。
姚青终于是听见了,这一时间,头上便出了几分冷汗,念及自己方才的走神,竟直接重新半跪下来:“姚青该死,方才、方才有些……”
“嗯,走神了。”沈独清楚得很,面上没什么表情,“说说裴无寂吧。你还叫他裴左使,想来他还没能执掌妖魔道,也没能篡了我的位。”
“裴左使……”
对这个裴无寂,姚青心底也是复杂的。
或者说,不仅是她,就连整个妖魔道都很复杂。
毕竟道主是他的仇人,却偏要养着他,总让人担心,什么时候他羽翼丰满了便会复仇。
所以前些年,众人总看不惯他。
有事没事,总有一些人想要去找他的麻烦,实在不想让他还留在间天崖。可他不仅留下来了,甚至还成了雷打不动的间天崖左使。
至于这几天……
姚青斟酌了片刻,眉头便皱了起来,素来爽利的声音里,都带了几分犹豫:“您出事之后,道中都说是他背后暗算。您该能猜着,熊大友、章柏几位护法早看他不顺眼,伺机而起,要反他。裴左使虽无自立之言,却有自立之举,大权独揽,强行将他们几人压下。但他们依旧不服,十三日前,熊大友被他一刀砍了,章柏不服,也被打成重伤。现在道中人心离散,各自为政,分为了几派,时不时相斗。裴左使的手段您知道,这些人的下场都不好。”
裴无寂的手段,沈独的确知道。
比他最酷烈的时候,还要酷烈上几分。
一切都因为他上位的过程实在是太艰辛,性子里也有那一股凶性被激发出来,非如此稳不住自己的位置。
他被暗算,身受重伤逃走。
事后妖魔道的情况,与他所料不差。
只不过……
沈独掂着指尖那一颗方块状的冰糖,口里还含着一颗咬碎的,只勾唇道:“那你跟崔红,怎么想的?”
“属下是虚与委蛇,崔红……”
说自己的时候,姚青没有半点心虚,但在提到几乎与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崔红时,却少见地多了几分犹豫。
沈独挑眉:“崔红如何?”
姚青这才将那英气的眉眼低垂了下来,道:“属下不知。”
“不知,那便是不与你一道了。”沈独神色间没见半分的惊讶,眸光轻轻地一转,又问她,“方才你说你与崔红去时兵分两路,是谁提出来的,路线又是谁定的?”
“……”
姚青愣住了。
她不是什么蠢笨人,几乎在沈独这话出口的瞬间,她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不空山不小。
即便是有正道势力的重重阻截,他们也未必会这么倒霉,正正好撞上。再说他们来时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如何就能被东湖剑宗给埋伏了?
沈独是在怀疑崔红。
可这一刻,姚青竟发现,自己无法为崔红辩驳半分。
她沉默着没说话。
但一如当初,沈独已经知道答案了。
“看样子,是崔红同你提出了要兵分两路离开,在你们分开之后不久,你们便在此处被东湖剑宗所埋伏,打了一场遭遇战,近乎全军覆没。他从东面走,我却才从东面来,刚杀了那边守正宗一干人,可没瞧见有半个妖魔道中人。”
姚青无话可说。
“啪”地一声轻响,沈独将指尖那一颗糖放回了盒子里,又一屈手指,将盒子盖上了,神情里冷冷淡淡地,却因为唇边那一点不散的笑意,而透出那种令人心悸胆寒的邪戾。
“事情我已知道了,你且先回间天崖吧。”
她先回去?
姚青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道主你……”
“我约了人,还有些紧要的事情要料理,等处理完了,自会回去。”沈独也不再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多看姚青身后那妖魔道十六人一眼,便转身离去,“见了裴无寂,对我之事,也不必隐瞒。”
“是。”
姚青又不知道沈独的用意在哪里了。
裴无寂的手段向来不差,只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将妖魔道控制了大半,只是不知因为什么,越往后面越显得急躁暴戾,这些天反而没什么动作。
但沈独还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回去就不一定了。
天知道他会不会发什么疯,或者预先设置好埋伏,来针对沈独?
只是沈独早不是当初那还需要人担心的少年了。
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其行事,也自有自己的道理。平心而论,姚青不觉得自己能比得上他十分之一。
所以此刻,也只好注视着沈独走远。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高处。
不空山北的崖上,顾昭已经等了许久。
远远看见他回来,先前消失在脸上的笑容便又回来了,照旧是那个表面上让人寻不出什么差错的顾昭。
“去了这么久,我还当你要死在那边了。”他看他走过来,声音里有一点轻轻的嘲弄,“遇到什么事了?”
沈独却不答。
他还像刚才一样坐到了顾昭的对面,然后提了酒壶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反问:“月前,你说是有武圣娄东望后人的消息,要约我共商大事。只可惜,事情还没谈完,便成了鸿门宴。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我,你是真有吗?”
“真有。”
对他的不回答,或者说充耳不闻,顾昭微微皱了眉,但没有发作,反而看起来脾气很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两个月之前,我已经找到了娄东望的后人。如今更从你这里,得知几分天机禅院的实力,自然要逼上禅院,秉承江湖道义,帮这一位后人,取回由禅院保管的三卷佛藏。”
这一个“帮”字,用得实在冠冕堂皇。
十六年以来,江湖上都在找武圣后人。
为的是什么,沈独还不清楚吗?
谁能找到武圣后人,再将其控制,便能名正言顺地走进天机禅院,要他们依照武圣遗愿,将那记载着天下武学至高境的三卷佛藏交出来。
至于这佛藏到底会落到谁手里……
那简直是秃驴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沈独喝了一口酒,笑出声来:“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江湖上势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即便你顾昭名为蓬山第一仙,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真的大公无私。何况你是什么货色,也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到时,阴沟里翻船,千夫所指,那可就圆满了。”
“沈道主真知灼见,果然不凡。”
他一番话,并未让顾昭慌张半分,相反,他泰然自若。
“但沈道主怎么知道,我没有良策呢?”
“良策?”沈独嗤笑,“这玩意儿你是没有的,但阴谋诡计该有一肚子。”
当着人的面,说人的坏话。
这种事,大约也就他干得出来了。
顾昭看了他一眼,那凝着几分缥缈仙气的眉峰一拢,看着似乎是因此言不悦,可话出口竟然是:“你吃糖了?”
空气里,是醇烈的酒气。
但他修为不低,五感也敏锐。
在刚才清风吹拂来的片刻间,便闻见了从沈独身上传来的那一丝隐隐的甜味,他记得,先前是没有的。
沈独放下酒盏,一点头,却不多解释,神情间有些不耐烦了:“没空与你废话,说你打算。”
“……”
顾昭眼帘一掀,定定看了他有三息,笑容拉了下来,唇线也抿直了。一抬手,竟是直接把他面前的酒壶提了,扔下了山崖。
听不见酒壶坠落的声音。
太高了。
沈独一手抓了个空,那幽暗的一双眼便慢慢抬了起来,与顾昭对上。
二人对视了许久。
顾昭不怵。
沈独也没怵。
但谁也没有动手,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动手的时候。
最后还是顾昭先说话:“武圣后人在我手里,但此事不能由我出面。你若对这三卷佛藏有兴趣,此人我交给你,由妖魔道出面逼上不空山,让天机禅院交东西。我自会率领天下正道,与往常一般与你作对,假借主持公道、为武圣后人安危着想之时同上不空山。照旧你邪我正,若得佛藏,不管在你手上,还是在我手上,皆由你我二人共享。”
让他来做这个恶人,逼上天机禅院?
还真是顾昭一贯作风。
沈独与他相对而坐,相互能将对方看个清楚,可看得清皮囊,看不清心肺。
顾昭只问:“你意下如何?”
沈独笑了:“天机禅院虽鲜少涉足江湖之事,可一个善哉就够你我吃一壶了,更不用说我妖魔道树大招风,名声本就不好。一旦上山,焉知不会成为你等瓮中之鳖?鸿门宴你差点弄死我,我怎知道你这不是新的一计?更何况,你怎么就知道,天机禅院一定会交出三卷佛藏呢?万一,他们没有,或者不给……”
前面几句还算寻常,可末尾这一句……
顾昭听得心底一动。
他目光一落,便自然地放在了沈独腰间那卷轴上面,也不避讳,直白地问道:“你入了天机禅院,不会是想告诉我,三卷佛藏已经到了你手里吧?”
“哈哈哈,我没那本事。”
沈独否认得极其自然,半点心虚的神情都没有,那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可又有一点真极了的遗憾。
任谁见了,也不会觉得他是拿到了。
其实顾昭也不过就这么一问。
虽然对沈独腰间挂着的这一幅卷轴有些好奇,可他还不觉得沈独会明目张胆将三卷佛藏这样放在身上。
更何况,天机禅院那边也并未传出佛藏被盗的消息。
所以,任是他老谋深算,也没有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沈独左手腕那一串明显与他身份不合的佛珠上。
他只以为,他有一番奇遇。
而这佛珠或许与这场奇遇有关,但联想不到三卷佛藏。
他只道沈独话中那一点遗憾的味道,该与他先前提到的“慧僧善哉”有莫大的关系,于是笑了起来,注视着他,最后道:“我便是这般计划,你若不想搅这一趟浑水也无妨。我再寻觅一番,应当有人会感兴趣。”
其实,不管是从危险的程度看,还是从沈独如今的处境和妖魔道的情况看,他都不应该答应与顾昭合作。
顾昭也觉得,沈独拒绝很正常。
就连沈独自己也是这般以为的。
可他没有想到,在开口的这一瞬间,他竟无法说出半句拒绝的话来,意识中忽然就添了几分恍惚:再上不空山吗……
他想到了那和尚。
然后鬼使神差道:“不,这一趟,我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