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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璎淡淡一笑:“你也说了不是敌人。”
她若不择手段, 岂非恩将仇报?
她说着似又想到什么, 道:“但我也着实想不通,既非敌人,又看似并不贪慕金钱权势,甚至三番两次冒险救我,如今还愿将丹方无条件拱手奉上……倘若他真是预谋接近, 图什么?”
是啊, 一个风华正茂的好男儿,搁着正经事不做,情愿浪费一身才学,就窝在这小小的公主府里装疯卖傻, 他图什么?
傅羽想了想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殿下。”
“嗯?”
“他图您。”
“我?”薛璎微微一愣, “图我什么?”
傅羽先打招呼说“微臣僭越”,而后伸手, 掌心斜向上, 将她从头到脚虚虚比划一遍,一字一顿重复道:“图,您。”
薛璎神情一滞,干眨了两下眼, 低低道:“哦……”
这样吗?
她眉头紧锁,保持着思考的姿态, 将信将疑地转身迈入了书房。
不该吧。
*
那头魏尝将自己拾掇干净, 随意吃了几口午膳, 拿上丹方便也来了主院,入里前恰见一名仆役拎着个箱匣叩门请见。
他随口问:“手里提了什么?”
仆役口风紧,不敢答,只说是长公主要的。
魏尝咬咬牙,心道假以时日,待他成了此间男主人,看这些个下人后不后悔如今的怠慢。
等里头传出一声“进”,他便一把挤开仆役,当先大步迈入。
薛璎抬眼瞧见箱匣,便知是卫飏的书简到了,朝仆役说“把东西搁下就出去吧”,而后示意魏尝坐。
他却偏杵着道:“那里头是什么?长公主打算先拆它,还是先瞧我的丹方?”
薛璎初见丹药威力的震惊已然消减,见他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吩咐一旁傅羽将箱匣与卫飏上回赠她的那幅帛画收去一道,示意暂且不拆,而后道:“卫府送来的,几卷卫厉王当年亲笔注释的兵鉴,我回头再翻,行了吧?”
魏尝的气势霎时矮了一大截。
他曾经闲来无事翻阅的兵鉴怎么留存了下来?这下糟了!
当年他处境艰难,连笔迹也留有一手。那兵鉴上的注释是他右手所书,也是他身边近臣认得的字迹。但没人知道,其实他能用另一只手写就全然不同的一笔一划。
照理说,他如今左手执笔,与兵鉴上的字迹恰好错开,并无大碍,但问题出在——陈高祖那卷简牍是他用右手写的。
也就是说,薛璎一与兵鉴对比便知,宝册的论者是卫厉王。
卫国国君助陈夺取天下,这事若传了出去,他本就不太“英”的名怕更要遗臭万年。说不准如今的卫地子孙还要去刨他坟泄愤。
当然更要紧的是,薛璎是否会顺藤摸瓜查探下去?万一那个多事的卫飏还捏着别的物件怎么办?
连薛璎一根头发丝都没摸到,他不想一睁眼就回到三十年前……
魏尝坐下后暗暗记住箱匣所在位置,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而在不知情的薛璎看来,他便是一副情绪不太高的模样。
她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叫这奇才不高兴了,想了想说:“你几天不合眼,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魏尝蓦地抬头拒绝。
他若回了,她岂不便要看起兵鉴来?为今之计,唯有拖延时辰,先磨缠得她一刻不得闲再说。
他忙呈上木简配方,继续道:“我有些想法,要尽快与长公主说。”
薛璎接过来掠了一眼,叫他讲。
“实则这丹药若加以改良,与弓箭、投石车相配合,于当下战事也并非毫无用处……”
魏尝拼命找话讲,倒也凭借十八般武艺说了个头头是道,片刻后,便与薛璎一道在一旁沙盘上推演起来,直到日落黄昏,天色渐暗,才终于江郎才尽。
一旁傅羽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待屋里没了声,薛璎也回到案几边,便弯身道:“殿下,到用膳时辰了。”
她抬头看眼外边天色,说“好”,叫魏尝也回院。
魏尝一反常态,走得干净利落,一回到偏院,便将魏迟偷偷拎进小室内,压低了声道:“你阿娘现下在正厅用膳,你去缠她三炷香时辰。”
他眨眨眼不太高兴:“阿爹上次答应我的秋千和蹴鞠都没玩呢。”
魏尝自然绝非出尔反尔的人,不过深陷“父子不相认”的戏码,不得不将承诺延后,闻言急道:“你就当救阿爹命了。”
“可为什么要去缠阿娘?阿爹想做坏事。”
魏尝没法跟他解释太多。当初出于保护,整整五年,他连自己真实身份、姓名都不曾告诉魏迟,离开时更因担心孩子失言,前功尽弃,也并未说明巫术真相,只哄他一起去外头找阿娘。
魏迟不明究竟,自然不懂他火烧眉毛的心情。
“阿爹要去偷样东西,如果偷不到,咱们可能会被你阿娘赶出府。”
魏迟脸一垮:“可三炷香太长了,如果我小一点,还能吐泡泡逗阿娘,要不尿裤子弄脏她裙子……”
魏尝眼睛一亮:“谁说五岁不能尿裤子?快喝点水,去尿一个。”
魏迟只好一顿猛灌,憋着一肚子水,哄着院子里的仆役带他去主院,不料还不到正厅,便见薛璎已用完膳,看样子准备回书房。
他心一急就撒腿奔了上去,到了她跟前,仰着个头脸蛋通红,粗气喘个不停。
薛璎稍稍一愣,低头问:“跑这么急是怎么?”
魏迟摆摆手,示意等他把气喘明白了再说。
她便站在原地静等,待他喘了一阵,才以眼神再问。
魏迟原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跑了一段,早将魏尝的教诲丢在脑后,一时也记不起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好说:“薛姐姐,我想尿尿!”
“……”
从偏院心急忙慌跑到她这儿,却是想尿尿?那怎么,是要她亲手给他把吗?
薛璎问:“你们那儿没有净房吗?”
“阿爹……阿爹用着呢,太臭了,我受不了!”
她轻咳一声:“那你叫下人带你换一处就是了。”
“我就觉得薛姐姐这儿的好!”
薛璎与身后傅羽对视了一眼,而后低头道:“要我带你去?”
魏迟点点头,双腿一夹:“我忍不住了,薛姐姐。”
薛璎笑笑,给傅羽使个眼色,然后拍拍他的肩:“跟我来。”说罢便领他去卧房,一路问他方才吃了什么,吃得可饱。
魏迟在她面前向来乖顺,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待尿完出来,心想三炷香还不到,便又说想瞧瞧她卧房里好玩的摆设物件。
薛璎耐心相陪,直到两炷香后天色大暗,银月初露,才说:“天黑了不好走,我叫人送你回去。”
魏迟实在编不出话了,只好随仆役离开。
薛璎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嘴角,继而转身疾步往主院后墙走去,还未出廊庑,便一眼瞧见三丈远外墙头一个鬼祟黑影,似是什么人正抱着两卷简牍预备翻墙而出。
“魏公子。”在他一条腿迈过墙沿的一瞬,她笑着喊住了他。
墙头人身形一僵,缓缓回过头来。
薛璎面上笑意不减,边上前边道:“良辰好景,墙头望月,魏公子好兴致。”
魏尝骑跨在墙头,一手掌着书简,一手摸摸鼻子:“这么巧,长公主也来……赏月吗?”
她站定在墙根仰头道:“来看书。”说罢一指他掌中物。
月光下,她眼底的笑意深得危险。
魏尝一不做二不休,默默压了压惊道:“为何非要看卫飏给你的书?”
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叫原本理直气壮的薛璎稍稍滞了滞,问:“为何不能看卫飏给我的书?”
没有别的解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魏尝深吸一口气,道:“因为……”
薛璎笑望着他,似乎笃定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皓月当空,清辉漫天,如水月光染上他眉峰鼻骨,映照得他脸上一笔笔都似刀裁般明晰鲜亮。
他正色起来,薄唇一动,说:“因为我喜欢长公主,不想你分心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魏尝站定在亭下,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流连,忍不住滚了一下喉结。
薛璎却是在瞧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对被捆过的手腕一点勒痕没有,是因为绳索大部分时候都是松的。她的人奈何不了他。他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
她无声一笑:“摘了吧。”
魏尝抬手摘下黑布条,见到她一瞬似乎有些迟疑:“长公主?”
薛璎稍一点头:“魏公子神出鬼没的,叫我好找。”
不料他却面露错愕:“长公主是说,我姓魏?”
这回轮到薛璎不解了:“你不姓魏?那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记得了。”他木讷讷地解释,“钱伯说,我可能伤了脑袋。”
钱伯?上回来个钟叔,这次又冒个钱伯,还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
薛璎微微一怔,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再次掠了一遍,这才感到一丝异常。
人还是那个人,举手投足间也还是那番气度。但靠近了细看,他的神情,尤其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空洞茫然,不似原先那般神采飞扬。
这么说来,难道方才招贤台隔帘相见,他那股志在必得之意全是她的臆想?
薛璎的目光笤帚似的来回扫,魏尝绷着个傻样,被她打量得差点没憋住,幸而她终于移开视线,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认得我?”
魏尝摇头,显得有些无辜:“我……应该认得长公主?”
“那么,”她紧盯住他,以图不错过他脸上一丝细微变动,“你也不记得阿郎了?”
他蓦地举起左胳膊:“钱伯说我这是给狼咬了,阿狼就是咬我的那只?”
“……”
薛璎略一扶额,问:“你记得钱伯,他是谁?”
“把我救上牛车的人。”
薛璎这下知道自己之前怎么找不到魏尝踪迹了。原是被人给截了胡。
她偏头招来羽林卫,叫人去接宗太医和魏迟过来,而后再回头问他:“既然连自己姓名也已不知,为何窃人凭证,混入招贤会,又为何假意被制来此?”
“为了寻亲。昨日钱伯偶然瞧见街上布告,与我讲起,说我若在招贤会上出了名,家里人说不准会来找我。”
他语气诚恳,听来倒有几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味。薛璎将信将疑,叫他把这位钱伯唤来,话音刚落,恰有人来报,说查到魏尝与一位姓钱名来的商贾有所交往,现已将此人带到。
她当即点头请进。
一名中年男子眼蒙黑布,跌跌撞撞进来,一到便是一番三跪五叩,瞎着眼向薛璎使劲谄媚了一番,说“大牛”是他的伙计,如有得罪请多包涵。
薛璎听见这称呼略一瞠目,却见魏尝脸色不变,似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她问钱来:“为何叫他大牛?”
钱来沉吟一下,因不见贵人神情,难以判断她是何用意,老实道:“回长公主话,因为他力气大得像牛,卸货时候一个顶八。”
“他不久前才重伤,你叫他帮你卸货?”
他这下听出了薛璎意思,忙改口:“万万不敢呐!是草民救他性命,他想报恩,主动干活的!”
魏尝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不错,若非钱伯相救,我早已命丧荒野。不过我并未主动帮他干活,是他差使我的。”
钱来显然不知魏尝也在场,霎时大惊失色。
薛璎淡笑一下:“那么你方才是在欺骗本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