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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沉声叹道:“我头先听你父亲那话的意思,当时状况实是凶险,那位王爷能秉公处置,想来着实不易。他抵浙后,不仅给你父亲和于思贤平了反,还几番打退倭寇,这半年以来,浙江倭患有所缓解,倒有他大半功劳。”
“可惜年纪轻轻就遭此大劫,若是熬不过去……那可是百姓之损。”
顾云容听得一愣,跟着打断外祖的话:“天潢贵胄的事咱们管不着,外公您也不必忧心这些。”
桓澈南下时应当带有大夫以备万一,而且那群大小官吏纵然倾尽整个浙江的人力财力也会想法子将桓澈救回来的。桓澈身体底子好,身份又尊贵,不可能跑在前面冲锋陷阵,即便受伤也不会是什么重伤,死不了。传言应当是夸大其词。
徐山唏嘘一阵,话锋一转:“我听你母亲说了谢家退婚之事。你父亲如今也算是发达了,彦哥儿又中了举,顾家这就算是起来了,不像从前那样任人拿捏。再者,你生得这般样貌,不愁寻不见好人家。”
“外公这里也认得几个知交,家中子弟也有几个到了说亲年纪的,我与你母亲提了一提,你母亲觉着有几个不错,打算回头让你相看相看。”徐山看着顾云容道。
顾云容低头装羞。
她对她的婚姻没多少憧憬,夫君跟公婆不给她添堵就不错了。
晚来用罢饭,徐氏便将她叫去,与她说明日要来一个后生,让她在暗中看看合不合意。
顾云容点头答应,并表示要去休息了。
徐氏想到外头都在说衡王重伤不治之事,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
顾云容回房的路上,揣着满腹心事,走得极慢,又往后院种的几棵果树那里转了一圈才回去。
她在妆台前静坐片刻,打算去挑选明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才低下头去,就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她心下一惊,扔了妆奁便要跑,却见眼前倏然闪出一道人影。
顾云容下意识后撤一步,看清面前人的面容后便沉下脸来:“殿下身边的护卫难道都是宵小之辈?”
拏云心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这大冷天的,我蹲房顶上险些冻得粘上面。
拏云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直挺挺跪下:“想来姑娘也听闻了殿下重伤之事。殿下此番伤势沉重,眼看着就……就不好了。殿下如今就想见您一见,不管您对殿下有何成见,都请好歹去看上一眼……姑娘千万发发善心!”
顾云容嘴角一扯:“装,继续装。我看那传言也是你们放出来的吧?”
拏云一脸沉痛:“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如今该请的大夫都请了,可殿下意志消沉,众人已是束手无策,只有您能唤起……”
顾云容不为所动:“我明日还有事,眼下要歇息了,你不要耽误我的工夫,不然我要叫人来了。”
拏云霍然起身,眼眶蓦地红了:“姑娘缘何这般绝情?殿下日日念着姑娘,姑娘随手赠的物件殿下都小心翼翼存着。”他说着话摸出一个精巧的小木匣打开给顾云容看。
里面静静躺着她那晚用来应付他的那枚枫叶书签。
顾云容低头不语。
“姑娘纵不看殿下的面子,也好歹为浙江的百姓走一趟,”拏云两眼含泪,咬牙道,“浙江倭患未息,殿下若有个三长两短……”
拏云观顾云容似无松口之意,起身朝窗口走去:“小人之言姑娘不信,令兄之言姑娘应能相信一二。”
顾云容一惊,顾嘉彦也来了?
盏茶的工夫后,顾云容披着披风,站到了拏云预备的马车旁。
顾嘉彦跟徐氏说家中有些事,要接顾云容回去一趟。
顾云容先前是坚决认为拏云是在演戏的,但顾嘉彦的到来令她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是真的。
顾云容踟蹰一下,终是问了出来:“他如今意识清醒么?”
拏云悲痛道:“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您再晚去一步说不定就见不到殿下最后一面……”
“好了好了。”顾云容叹气挥手,回身入了马车。
她望向对面的顾嘉彦,问出了她自看见他便憋在心里的疑问:“哥哥为何会跑这一趟?哥哥不是一向不喜殿下么?”正因如此,她才觉得顾嘉彦的话比拏云的可信得多。
顾嘉彦犹豫着道:“其实……”
顾云容瞧见他那副模样,瞠目道:“其实什么?”
“其实我觉着殿下没我从前想的那样不堪。”顾嘉彦正色道。
顾嘉彦转头见小妹惊恐看他,有些不自在:“小妹不必讶异,他领着我们微服出来那几日,后来我已经对他有所改观,只是一直觉着他对你意图不轨,可能是个色鬼。”
“但这些天看下来,我便不作此想了。”
顾嘉彦简要地向顾云容讲述了她离开杭州府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海宁县的那股倭寇退去后,萧山附近又有大批倭寇袭来。
浙江兵力不足,头先调来的三千处州兵不习水性,前方全凭桓澈跟于思贤等人用计拖着。
于思贤负伤之后,桓澈为了激励士气,不顾众人阻拦,亲临前线指挥调度。国朝水师军心大振,前赴后继,奋勇争先。后倭寇辎重被切,鏖战不过,往北逃窜。
仗是打赢了,但桓澈被流弹所伤,高热不退,意识混沌。
顾嘉彦抽气道;“小妹你不知,我光是看着殿下那般状况跟于大人他们的哀恸,我就能感受到征战的可怖。我想了一想,我尚长殿下三两岁,若换我去直面倭寇,在纷飞炮火中登船指挥,别说打胜仗了,我怕是连站都站不住。”
顾云容垂头半晌,道:“真把你逼到那个份上,兴许你也会豁出去,但你的出身际遇与他不同,自然比不过他。”
她说话时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担心自己情绪不稳,便闭目不语,靠回了靠背。
若说她之前还是半信半疑的话,现在已经信了八-九成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顾云容终于在初更之前重返钱塘县。
夜色包裹之下,听枫小筑灯火通明。
握雾急得在桓澈床前转了好几个圈,正忖着不知拏云能否将顾云容带来,就见小厮进来禀告说拏云领着顾家兄妹到了。
握雾忙忙出外迎。他示意众人噤声,旋即转向顾云容,请她一人随他入内。
顾云容一路往屋子里进时,脑子里乱糟糟想了许多,但等真正见到桓澈本人时,她脑子里忽然就变得一片空白。
她那仅剩的一两成怀疑也荡然无存了,憋了一路的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夺眶而出。
桓澈安静躺在架子床上,面容灰败,唇色发白,一双往昔惊心动魄的眼眸紧紧阖着,不复平素神采。
才不过大半月的时间,他就消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双颊清癯,身上的两层锦被将他裹得跟个蚕茧似的,但顾云容瞧着他那副憔悴病容,觉得他身上可能瘦成一把骨头了。
她思及拏云说她再晚来一些兴许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云云,意识到他可能已因伤口感染病入膏肓,心内情绪激荡,双腿发软,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勉强站起,踉跄着奔上前。
她摇晃他几下,见他没有一丝反应,小孩儿似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澈阿澈,你醒醒,你不能死……”
记忆潮水一样涌上,益发猛烈地冲击着她颤抖的心。虽然这个人上辈子伤过她的心,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她也曾经想过,凭什么他不喜欢她她却要喜欢他,甚至想过如果她上辈子再晚死个一年半载,说不得就不喜欢他了。
但假设终归只是假设,感情也不是说放下就能即刻放下的,尤其在生死面前。
朦胧泪光中浮现出记忆里那个丰神奕奕的少年身影,再跟眼下光景对比,越显凄怆。
顾云容想到伤心处,哭得肝肠寸断,到得后来,伏在桓澈身侧抽噎抽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握雾有些不忍心看,忐忑地偷瞄了殿下一眼,抹了一把泪:“殿下都昏迷两日了,顾姑娘可算是来了。姑娘也不要太过悲痛,想来殿下知道您来了心下也宽慰了……诶,殿下醒了!”
顾云容哭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连动作都迟钝许多,但闻听握雾后面那一句,脑袋立马一抬看了过去。
桓澈微微睁开眼,看到她,眼中蓦地绽出一抹神采:“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一句话说得顾云容心里又酸又软,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呆愣愣看着他。
她听见他虚声说想喝水,立时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试了试水温才递到他嘴边。
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半杯水,看他摇头示意暂且缓缓,才将杯子搁到小几上。
她踟蹰一下,哑着嗓子问道:“你的伤……眼下状况如何了?”
他又倒回枕头上,虚弱道:“不太好……不过一时半刻倒无性命之虞。”
顾云容怎么听怎么觉着他是在硬撑,哽咽着问他伤在哪里,她要看一下。
握雾在一旁缩手缩脚的,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滚出去,好给这俩人挪地方,但他的使命还没完成。
桓澈往一旁侧了侧头:“那个地方……你当真要看?”
顾云容一愣,那地方?哪地方?怎么觉着他有些难以启齿?难不成是……
她正惊疑不定间,桓澈已经命握雾掀开他的锦被,将他扶起。
“就是这里。”他指挥握雾慢慢拉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缠得密密的绷带、
顾云容探头看去,见绷带从他左腋下穿过,在他右肩上绕过,这样看来,他应当是伤到了肩胛的位置。
她视线无意扫掠时,看到他耸起的锁骨和半掩在衣衫之下的腹肌,面上一红,急忙收回目光。
顾云容见他精神萎顿,忙让他躺下,又问他可曾换药。
“换过了,”他搭着她的手重新躺下,略一停顿才把手从她手上拿开,“只我腹中饥饿,你可否帮我去问问大夫我如今都能吃些什么?头先大夫说我身子虚,有些东西不能碰。”
顾云容含泪应好,交代他好生躺着,她去去就来。
她起身之际,又怕他盖得不严实会着凉,仔仔细细地给他掖了被角,重新裹成个蚕茧。
然而她抽手回身走了几步,忽觉有些不对劲,蓦然止步。
不对。
有个地方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