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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起的积雪洒了墨鲤一头一身, 那个跟他一起趴在墙头上看热闹的人,说拆墙就拆墙, 说杀人立刻就要冲上去杀人。
在这电光火石间, 墨鲤居然想了很多很多。
孟戚刚才说了什么?灵药?谁吃了他的灵药?
荡寇将军刘澹?
——怎么看出来的?不用搭脉看一看就能知道?很厉害啊,什么办法?
等等, 之前那么长时间都没发现, 刘将军忽然跑得脚下生风, 孟戚的病就发作了?哦, 不是懂粗浅内功, 而是吃过灵药, 有了这么一股先天之气。
如果刘将军不跑, 孟戚未必会发现这个秘密。
真见了鬼了, 刘澹为什么要跑?
墨大夫一边想,一边本能地追了上去,他心里纠结, 真的要插手朝廷与前朝国师之间的烂账吗?还没想完, 他就已经对上了怒火滔天的孟戚。
“轰!”
两人击出的掌风,撞到了院中的松树上,树干一折而二, 轰然倒地。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 被强劲的西北风一吹,后院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远看像幽魂扯了白纱狂舞,呼啸的风声似厉鬼嚎哭。
刘将军听到身后的动静, 看见这番景象,二话没说,跑得更快了。
墨鲤:“……”
快站住!还跑,都是跑出来的祸事!
墨大夫匆促间又是一掌,强横内力卷起的雪花吹迷了人眼,劲风在地面与树干上留下道道印痕,然而这等威力的掌法,却不能影响孟戚分毫。
他是万丈山峦,他像赤灼烈阳,能将一切化于无形。
孟戚踏足在半截树干上,衣袖飘飞,猛一抬头,只见他双眸泛红,杀气满盈。
“死!”
这一声舌绽春雷的暴喝,生生震得积雪四散,碎冰成雾。
前方逃命的人耳中嗡嗡作响,差点跪倒在地上。马匹受惊,原地跳窜,猛撅蹄子。
墨鲤:“……”
算了,刘将军你还是跑吧,坚持跑到底才能救你的命。
墨鲤后退一步,提气运于双臂,绞散了漫天飞雪,再次挡住了孟戚的去路。
——这时他也想明白了,刘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荡寇将军负责带兵在平州剿匪,他若是死了绝对是一件大事,不要说麻县,整个平州府都要震动。更别说刘澹跟锦衣卫的关系很糟糕,不太可能是当年之事直接的参与者。
追查前朝宝藏本来更是一件遮遮掩掩的事,就算锦衣卫暗属死再多的人,只要皇帝不想声张,事情就能盖住。可刘澹就不一样了,他不能死。
墨鲤看到孟戚冷傲睥睨的神情,就知道劝说无用,直接动手比较快。
反正大夫总是会遇到这种不听话的病患,充其量这次遇到的……特别麻烦?
墨鲤宁愿自己揽下这个麻烦,也不愿意孟戚去找秦逯,秦老先生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内力带动气流翻卷,似两条长龙咆哮着撞在一起。
因为余势未消,残余的内劲直冲而上,气流带起的积雪与房檐瓦片旋转着升腾,发出恐怖的破空声,像是一头巨兽在咆哮。
“将……将军,那是什么?”
“要命的话,就不要管那么多!”
刘将军厉声说,他利索地翻身上马,拉起缰绳拼命控制住狂躁的坐骑。
不等他们全部上马,受惊的马匹已经挣脱了拴木桩,往前狂奔。
刘常发现将军丢下自己,心里恼怒,却只能钻进马棚去找骡子。
可是那些骡子被吓破了胆,缩在马棚一角死都不动。刘常爬上骡子,拼命地鞭打,那些兵丁连忙跟上,连骡子后面拴的车架都来不及解下。
最终骡子们吃不住疼,胡乱奔逃。
这时后院又是一声巨响,小半截松树连同后院的一排木质窗户一起上了天。
墨鲤双手虎口震得发麻,连退了十几步才稳住身形,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他学得武功以来,从未这样毫无保留地使用过。
每日修炼,每日精进,却始终约束着力量,像普通人那样活着。
——心底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诉说着这是何等的畅快,何等肆意。
规规矩矩,处处约束自己,做一个宽和仁厚的人,真的对吗?为何不像对方那样,快意恩仇,好恶随心,以杀止杀?
墨鲤的意识仅仅混沌了一息,很快就清醒过来。
做“人”对墨鲤来说,根本不是一个必须的选择。
是秦逯教会他,“人”应该是什么模样,那也是他尊敬并且想要成为的人。
世间百态,皆是风景。
唯有自我,不可遗忘。
唯有本心,不能丢弃。
“你出不了这个院子。”墨鲤仰头望向孟戚,语气平淡的说。
双手一展,袖中刀滑入掌心。
刀锋转动的时候,映上了一片雪亮的银光,无锋刃微震,在内力灌注之下竟发出低吟,好似瞬间有了精魂。
松叶飞雪纷纷下坠,到了墨鲤身边时,忽然化为碎末。
而后刀光骤起,石破天惊。
原本笼罩在宅院上空的气流霎时清空,混沌荡尽,只余亮若惊虹的刀光。
“呛。”
一柄通体暗紫色的软剑架住了刀锋。
磅礴剑光、沛然之气,似烈阳高照。
地面积雪全无,地砖被成块掀飞,露出了光秃秃的泥土。
这时候他们还没意识到没了青砖,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们只看到对方手里握着的兵器。
在内劲的催动下,狂放的气流一口气推平了两间屋子。
孟戚眼中尽是轻蔑,讽刺道:“哦,你说出不了?现在院子没了,你……”
话未说完,他眼角忽然瞥见刀光,猛地一个翻身避开,站定后方才看清墨鲤左手有了第二柄刀。
孟戚十分意外,他忍不住回忆传闻里的玄葫神医秦逯,没有用双刀的说法,难道真的病了,记忆都模糊了吗?他开始想自己是谁,他是孟戚,他想要——
杀尽天下人!
无锋刀对上烈阳剑,轰然声响,地面陷了一尺。
墨鲤被甩飞出去滚了半身泥,孟戚被糊了一脸土,两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不能站在原地不动拼内力,要拼招数!因为谁都不想做泥猴!
“大夫,你做了一个不明智的选择。”
孟戚面对着墨鲤,放弃了刘澹逃跑的方向,他唇边噙着冷笑,目中满是杀意,仿佛万物于他不过尘埃。
——如果他不是满脸土的话,墨鲤大约还会被震慑一下。
“再来。”
墨鲤翻身而起,他不在乎身上的泥,穿宽袍大袖累赘衣服的人又不是他。
“你有这么好的资质,这样好的身……”
孟戚忽然顿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刚才的念头了,话说到一半忘词实在很离奇,但他心里其实不想杀对方,只想让这个人臣服。这是一个很新鲜的感觉,他常年处于盛怒之中,不想听他们劝说,不想听他们哀嚎,只想摧毁一切,让他们消失。
“……这样好的声音,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求饶的样子。”
暗紫色的软剑横空一划,残留的小半截墙根平添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墨鲤轻轻一跃就出了院子的废墟,看也不看身后,就这样连步急退,刺目剑光紧随而来,剑身距离他的眉心始终不过三尺,锋锐至极的剑气让墨鲤全身都在兴奋的战栗。
这才是对手。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其他都是狂风掠过的残影。
墨鲤跑的时候很清醒,他选择了刘澹逃走的反方向。
可是麻县不是空旷的平原,这里有山,还有树木,墨鲤急退的身形会很自然地避开这些障碍物。这附近又是十曲九弯的山沟,绕着绕着就不对了。
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奇怪的影子。
墨鲤越过那物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的心神主要还在追着自己不放的那柄剑上。
他足尖急点,带起的雪沫连他的靴底都来不及沾上,同时持剑的孟戚也掠了过去,两人踏雪而过,扬起的尘雪却混在了一起。
麻县冬日风很大,这让长剑破空横卷而来的声势更加骇人。
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猛兽在荒野上狂奔,带起了一路的白色烟尘。
“啊啊!”
墨大夫确定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只是混杂在狂风里,不太分明。
当他身姿翩然地绕过一段弯曲的山道,眼角再次瞥见了刚才那个奇怪的影子,这次他歪头看了眼——哦,骡车。
等等,大半夜的,哪来的骡车?
墨鲤这么一分神,飘起的发丝差点被剑气削落。
他下意识地提气,蹑空而上,连续三个倒退的空踏,身形斜斜向后上方飘出去,恰好落足在山壁上。
孟戚停步在一株树上,积雪簌簌而落,他眼中的兴味更加浓烈。
他们就这么一高一低,在山道上方对峙着。
“嗯?”
墨鲤忽然发现一队骑兵就在山道上疾驰。
这段山道非常长,虽然路很平坦,但是四周地势比较复杂,于是山道呈盘蛇状。刘常等人的骡车还没有进入山道,而最前方的骑兵已经快要出山道了。
可是这段距离在绝顶轻功高手面前完全不算事,因为他们不会老老实实的走平地——遇山翻山,遇树跃过,当他们走直线,逃命的人走弯道的时候,一盏茶的时间内连续遇到四五次都很正常。
墨鲤:“……”
第一次对自己的方向感产生了怀疑。
墨鲤明明记得他引着孟戚走了反方向,怎么跑了这么远,又遇到刘将军了?
“你跑得这么快,想带我去哪里?”孟戚玩味的笑着,连看都没看下方那些人一眼。
手腕一翻,剑招又至,快如闪电。
积雪生生被吹飞,霎时山道重新笼罩在白色冰雾之中,狂风扑面。
这种“局部”的暴风雪对逃命的骑兵来说,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再努力躲避也没有用,因为不仅他们在跑,制造暴风雪的人也在移动。
刘将军惊骇欲绝,伏低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狂风吹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心想如果不是这次骑着上等的凉城马,身边又是最精锐的骑者,不管骑者还是坐骑都经历过沙场拼杀,恐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墨鲤顾忌下方的人,引着孟戚不断往高处走。
两道人影隐藏在风雪之中,卷起巨大的漩涡,就像一条白色的巨龙在空中翻滚,忽而向东,忽而西折,飘忽不定。
有时候,这龙又会卷成一个圆胖的大球,陡然飘高后重新散开。
山道口。
刘常的骡车因为之前的打斗被波及了,斜着撞到了山壁。现在因祸得福,他跟几个兵丁都趴在了那里,没有进入山道,也没就被卷入了那诡秘的战局。
“刘佥事,是龙。”
兵丁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畏惧。
刘常剧烈咳嗽了一阵,大骂道:“什么龙,刚才没看到吗?那是人!”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宅院书房门口看到的两个模糊人影,心里一阵后怕,还好刘将军今晚来了这里,很快就发现不对,叫他们赶紧走。
这前脚刚才走,后脚房子就塌了!差一步就要送命!
刘常死死盯着那团白雾,心生妒羡。
这就是绝顶高手,传说中武功臻入化境的绝顶高手!
从前他听人说时,很是不以为然,真正的勇武应该是在沙场上万人莫敌的马上功夫,那些江湖人除了力气大一点,准头好一点,其他都是说书人嘴里的大话。
结果白天被薛娘子吓了一回,晚上又遭遇了这番景象。
刘常忍不住想,如果他也是这样的高手,岂不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论谁都要畏惧自己!
刘常兴奋地喘着粗气,越想又越激动,恨不得立刻拔出刀来挥舞两下。麻县的那个郎中说过,他吃过珍贵的灵药,可以救命的灵药!
等到回去,他一定要想办法搜罗一本武功秘籍,他吃过灵药,学这些必定事半功倍!
刘常的狂喜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眼前有些晕眩,不由自主地想要扶住山壁,可是手臂却使不出一点力气,这时心口忽然一阵剧痛。
“砰。”
刘常面朝下摔倒。
兵丁们因为被远处的打斗震慑住了,目眩神迷地看了好久,直到墨鲤与孟戚的身影彻底远去,他们才回过神来,急忙扶起刘常。
“……不好了,刘佥事没气了!”
墨鲤并不知道刘常因为先惊恐,后又狂喜,导致心脉负荷不住最后丢了性命。
在彻底离开这条山道之后,孟戚也没有去追刘将军,墨鲤总算松了口气,想着幸好刘将军有马,骑马逃命引发不了先天之气,刺激不到孟戚。
现在只剩下这个发疯的病患要解决了。
墨鲤定了定神,一心一意地跟孟戚过起了招。
他们对战的声势越来越小。
一方面是因为内力在消耗,另外一方面则是在这种交锋过程中,两人都感觉到了自己招数的缺陷,以及对方的空隙,通过逐渐修正,实力不约而同地跟着提升。
墨鲤是真真切切地在精进。
孟戚却像是找对了方法,又似回想起了什么,比起提升,他更像是恢复实力。
墨鲤越战越是心惊,对孟戚实力的评价几次重建,又几次推翻。
风雪似乎停了,耳畔风声却是不断。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刀剑撞击的次数不断减少,到后来打了半天,武器一次都没有碰到——两人都精准的预估了对方刀剑的走势。
墨鲤每次远远看到城郭或村落的影子,就立刻绕开。
孟戚似乎也不喜欢被人打扰,并不在意墨鲤的举动。
这时候他们已经快到了仿佛一阵疾风,内力交锋的范围也局限在身周附近,踏足过的岩石被吹走积雪,踩过的梅枝落英缤纷,钻出雪洞的兔子受惊又缩了回去。
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墨鲤的手臂越来越重,从肩膀到手腕都非常酸软,背部也在隐隐抽痛。
这种滋味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少年时练武虽然刻苦,但是有一位神医做老师,不管学文还是修武都会十分有“度”,从不胡乱透支力气,折损筋骨。
现在这样的疼痛,即是提醒,也让墨鲤更加清醒。
——必须速战速决,再拖下去,他将无力应对。
他按住刀锋,暗暗积蓄力量。
转眼又闪避了数道剑招,墨鲤忽然瞥见远处有一大片空地,上面不生草木,也没有碎石,只能看到茫茫白雪。他心念一动,立刻退向了那边。
无锋刃忽抬,双刀抵在一处,刀身骤然弯曲。
雪亮的刀光自上而下,划破天穹,在墨鲤身前铺落成一片流光惊鸿。
长剑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轻松绞碎了攻势,孟戚正待发力,忽然感到脚下一歪。
“……”
借力的地面在刀光下裂开了。
墨鲤那一刀其实是对着孟戚脚下发出的,这也不是地面,而是堆满积雪的冰面,下方都是湖水。
他们已经身在湖心,冰面受到剑气与刀光的摧残,短短数息内已经全部崩裂,浮冰互相撞击。
墨鲤没有踩着冰块退回岸边,而是不依不饶,对着孟戚就是一刀。
刀光黯淡,去势极快,与北风浑如一体。
孟戚仓促间横剑格挡,他目中连闪,神情怔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暗紫剑锋一顿。
墨大夫的瞳孔收缩,暗叫不妙,他拼命收势,却还是来不及,刀锋眼见要斩上孟戚胸口。这还是无锋刃,换成别的兵器人就要被砍成两段了,现在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击断对方肋骨,或许内腑也要受点伤,不是没救。
完了,盘缠要去掉一大半做药钱了。
墨鲤心痛地盯着刀……
瞬间一股大力,打断了他的悲伤。
墨鲤感到自己被一种去强横无匹的力道横着拍了出去,又像是自己拿脑袋去撞了山崖。墨鲤在半空中艰难的翻了个身,踏足下落,想要借力稳住身形,然而踩了个空。
这时天边隐隐出现了一抹红光,原来竟是一夜过去了。
红日尚未东升,墨鲤只看到孟戚持剑的手缓缓抬起,沛然之气化作剑锋烈阳,对着湖面就是一剑。
天阔云垂,涛生云灭。
水浪卷起一人高,近处所有冰块激荡着飞起,极细的冰粒落入水中,转眼化为乌有,水面飘起了一阵白雾。剑至雾散,天地为之一清。
墨鲤一口气换不过来,湖面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直接跌入了水里。
“噗通。”
然后落水的是回过神来的孟戚。
“咳咳。”孟戚不小心喝了好几口湖水,他咳嗽着浮上水面,狼狈不堪。
几乎同时,墨鲤也从水里冒了出来,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如果手臂伸直了扑腾两下都能打中对方的脸。
“……”
墨大夫满眼嫌弃,孟戚一脸茫然。
“醒了?”墨鲤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他恢复正常了。
“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孟戚纳闷,他记得今夜发生的事,他发现刘澹吃了灵药,怒气上涌就失控了。大夫好心拦住自己,跟自己打了大半夜的架,最后他们到了这座湖上,然后呢?他是不是用了一招特别厉害,厉害到自己都忘记了的剑法?
墨鲤盯着对方,发现孟戚无意识间还能踩水,居然没有往下沉。
“你居然懂得水性。”墨鲤原本计划把这家伙呛个半死再拖上岸的,没想到孟戚忽然发疯,来了那么一招,自己折腾进了湖里。
算了,清醒就好。
“上岸。”墨鲤返身向岸边游去。
墨大夫不怕水,水里就是他的自在天地,但是他觉得孟戚大约不行。
湖水太冷,泡久了是要抽筋的。
“不对,等等!”孟戚忽然阻止。
墨鲤不明所以,回头看他。
孟戚脸色发白的说:“我的剑不见了。”
说完就扎入湖中,看来是去找剑。
墨鲤:“……”
他手里两把刀还好好的,孟戚就一柄剑还能脱手了?果然那时候脑子糊涂了吧!
墨鲤等了一阵,发现孟戚没有上来,忍不住也潜下去了。
水下能见度很低,大约是孟戚那一剑直接斩到了湖底,泥土混入其中,下方十分浑浊。墨鲤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觉得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尽管不耐,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化作原形。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游到第二圈的时候,墨鲤发现了湖底有一抹暗紫的光,他正要去捞,就看到一个灵活的影子抓起了剑,然后迅速往水面游去。
这家伙水性真的不错,墨鲤心想。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
这一夜苦战,再深厚的内力也耗尽了,本来就是一身泥一脸土,现在洗倒洗干净了,就是全身湿透,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狼狈得像是两个水鬼。
有心想要用内力蒸干衣服,可是连这一点力都没了。
墨鲤看了看孟戚,心想自己不能露出异于人类的地方,于是他开始发抖。
——努力装作冻得发抖。
眼角瞥到孟戚在哆嗦,墨鲤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两人的内力强弱还有身体差距,不得不加大了抖动的幅度,让自己看起来比孟戚更冷。
这个难度有点高,因为孟戚哆嗦得太厉害了。
墨大夫正感到为难,忽然发现孟戚好像在偷看自己,然后那种夸张的颤抖就稍微收了一些。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冷?”
“不是,我很冷。”
墨鲤直接就不抖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
后者觉得有点不对,也慢慢停下了哆嗦,跟墨鲤对视了一阵,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没有打战。
当然,墨鲤也没有。正因为如此,所以孟戚忘了这事,只顾着身体哆嗦了。
“这……我……”
孟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勉强解释道,“我的内功偏阳性,比较抗寒,你呢?”
“喜欢冬天下水游几圈,习惯了。”墨鲤心想,这不算谎话。
然后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作为一个大夫,孟戚的解释墨鲤半个字都不信,内功或许分为几种,但是在内力耗尽的情况下,人不可能站在沙漠烈阳之下没被灼伤,也不可能跌进冰湖后不感到寒冷。
再说就算不冷,这寒风呼呼地吹,身上的湿衣服都快冻硬了,还能不冷?
墨鲤转身解下了始终背着的行囊,这是平州人在风雪天出远门用的,防水挡风,虽然外面的皮全部湿了,内里的东西却还保持着干燥。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墨鲤从里面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行囊并不大,装了小药箱之后,几乎就没什么空余了,放的衣服也都是贴身穿用的。
“大夫……”
“我的衣服,你穿不上。”墨大夫斜眼。
两人身高差别明显,孟戚的肩也比墨鲤宽几分。
“我去找点木柴,生火烤衣服。”孟戚转身向不远处的树林走去。
他一走,墨鲤就缩到几块隐蔽的石后,飞快地换了衣服。
内力耗尽后又落水,影响到了这具身体,墨鲤小腿上出现了一层黑鳞。
换完衣服走出来,没过一会,墨鲤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表情一滞,下意识地看向树林。
孟戚恰好抱着木柴走出来,表情跟墨鲤同样精彩。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捞起地上的东西,跑向树林。
他们刚钻进林子,湖边就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
马上的骑兵几乎是从马鞍上摔下来的,他们疲倦不堪,但还是牵着马来到湖边让马饮水,这一夜疾驰,纵然是良骏,也是又饿又累。
“将军,这边有一座湖,还没冻上。”
“等会儿,湖水冷,先喂马喝两口烈酒。”
刘澹声音沙哑,他下了马就地一坐,伸展着弯曲僵硬的双腿。
太阳升起,照在身上虽不够暖,但能驱散心头的阴影。
“将军,您歇口气,兄弟们肯定已经甩掉那两个煞星了。咱们带出来的都是上等的凉城马,就算没有大宛马吹嘘的日行千里之能,这一夜也跑了整整四百里路,那两个煞星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还能跑得过这些良骏?”
刘澹听了属下的话,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捞起腰间挂着的皮质酒囊,一口气灌了下去。
“娘的,真是窝囊透顶!”刘将军一肚子的火,又发作不得。
他的亲兵虽然最初不明白刘澹为什么要跑,但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们都心有余悸,倒是不觉得自家将军这退缩跑路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将军,你知道那人是——”
“别问!”刘澹喝道,说完又一个劲的灌酒。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觉得,宅子里的人……那些锦衣卫是不是他们杀的?”
“这还真没准。”刘澹满口酒气,恨恨地说,“这帮家伙整天东翻西找的,说什么前朝宝藏,我看他们是在找死!又追着前朝昭华太子的后裔不放,说什么铲除后患,除了能讨好陛下,还顶什么用?”
刘将军这些恼骚,他的亲兵都不敢接话。
他们休息的地方距离树林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躲在林中的人武功高强,耳聪目明,连刘澹恼怒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尴尬,特别是在那些人说出血肉之躯不能在一夜间跑四百路的时候。
那什么,不仅跑了,还比你们骑着良骏的先到一步,连澡都洗了一轮……
墨鲤一边听一边注意着身边的孟戚,担心他忽然发作,又抄了剑要去砍人。
刘将军真是墨鲤平生见过最不会逃命的人,怎么说呢,简直是上赶着送首级,还一送再送,拼了命的往孟戚手里塞。
世间这么大,两个陌生人不一定能遇上,孟戚又不知道刘澹吃过灵药,结果刘澹不仅把自己送上了门,还主动暴露了这个秘密。这就算了,逃个命都逃不好,平州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什么样的运气才能把自己坑害到这般地步?
如果一个人运气很差,却还能活到现在,那多半很有本事罢。
墨鲤盯着孟戚不放,孟戚自然感觉得到,他侧头说:“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居然控制了病情,现在再看到刘澹,我也没有发作。”
什么都没做,就是跟孟戚打了一夜架的墨大夫:“……”
“你这么吹捧我,我也不会答应给你治病。”
墨鲤语气冷淡,现在距离竹山县远得很,把孟戚看牢了,就不怕他去找秦老先生的麻烦。
“神医难道不应该对疑难杂症感兴趣吗?”孟戚不解。
“我不喜欢隐瞒病情的人。”
孟戚闻言一愣,他探究地望向墨鲤。
墨鲤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沉声说:“你的病情比你描述的还要严重,你不止想杀了所有跟那件事有关的人,其实你想要杀了所有人,所有你看得见的人。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做过什么,没有任何理由,是吗?”
孟戚沉默。
墨鲤深深皱眉,他跟秦逯一样,憎恶滥杀无辜的人。孟戚显然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可是同时墨鲤又感觉得到,孟戚也在努力克制,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你急着求医,不仅是因为你知道很多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人不至于死,还因为一旦与这件事相关的人都死完了,你失去了最痛恨的目标,就会彻底失控。”
墨鲤的话让孟戚有些失神,他忽然笑了笑,隐约有发狂时的邪意:“大夫怎么猜到的?另外一个我,好像没说什么癫狂的话?”
“他看人的眼神不对。”
墨鲤说话时,已经握住了袖中刀。没有内力,不代表武功就不好使了。
孟戚却没有动手,也没有失控,反而承认了:“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太京,连靠近都不敢。你说得对,我能感觉到那个我的想法,一旦杀我爱宠毁我灵药的人都死完了,连他们背后的主人那位皇位上的帝王都死了……仇人的头颅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更可怕的开始。”
墨鲤看着他失落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
他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说:“我知道你尽力了,你还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孟戚蓦然抬头看他。
墨鲤看着他,一字字说:“你忘记了你的剑法,剑招也有些生疏了,因为你一直不用武器,就算杀那些锦衣卫暗属,也是扭断他们的脖子。你的速度很快,快得他们感觉不到痛苦,断气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会看到他们死前的痛苦,也避免见血,这都是你在克制,并且成功影响到了你情绪的另外一面。”
孟戚眼角一抽,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那种悠闲随意的姿态消失了,他的神情疲倦,目光幽冷。
墨鲤继续说:“可是既不用剑,又压制内力,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难控制。你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甚至被那一面取代,昨夜一场发泄,现在感觉是否轻松多了?”
“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孟戚重复了一遍,他把那柄暗紫软剑折了起来,慢吞吞地塞回衣带里,“那么,昨夜果然是大夫有意为之?”
“不是。”墨鲤一口否认,“巧合,我就是想揍你。”
孟戚挑眉,心想如果自己恢复实力,还不知道谁揍谁呢。
是的,就算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实力是什么,孟戚仍然有这样的自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无人能敌,真正失控起来,绝对能毁城灭国。
“大夫真的不愿意为我治病吗?”
墨鲤答非所的指着林外的刘澹说:“你不想杀他,是为了什么?”
孟戚一愣,自然而然地回答:“他吃的灵药,大概是皇帝的赏赐,虽然我心痛恨,但比起杀人我更想要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日担惊受怕。再者,荡寇将军刘澹虽然有些好财,但这一年来在平州剿匪很是卖力,现在平州自北向南的商道能通,都是靠刘澹的部下。如果杀了他,遭殃的只是平州百姓。”
墨鲤点点头,然后向孟戚伸出手。
孟戚不明所以,脑子忽然迷糊,差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你在想什么?”墨大夫忍无可忍地说,“看诊治病不付钱吗?”
孟戚哽住了,他摸出一个旧钱袋,里面连碎银都没有,都是铜板。
“你堂堂前朝国师,武功比我还高,为什么比我还穷?”墨鲤一点都不想动用自己的盘缠,如果是穷苦无依的病患,他治就治了,孟戚不想给钱是绝对不行的。
“我有病,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又不敢回家,怎么可能有钱?”孟戚奇道,“这缺钱的事儿,难道不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吗?跟武功高不高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拦路打劫的强匪!”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一顿,目视墨鲤。
半晌,孟戚将头微微一侧,示意外面就有群人。
——打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