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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防盗章】 大雪在下足了七日后便停了下来, 雪后初晴, 阳光于半空洒照下来, 带着冷冷的温度。军营积攒了七日的衣裳,女人们便又马不停蹄地忙了起来。印霞河边凿开窟窿,木桶砸进去打上来冰冷刺骨的河水,衣服便要按进这水里洗。
在暖帐里焐了六七天后,于那些女人来说, 这便成了件极为痛苦的事儿,可又不能撒手不管,只得咬紧牙关洗罢了。姜黎亦是下不去手, 呵气数遍,都在指尖将将碰触到水面的时候缩了回来。她手上的冻疮好容易好了, 现在想想那下水的滋味, 牙根儿咬碎了也下不去。
翠娥在她旁边, 看了她两眼,温声道:“你别洗了,总共你那也没多出来多少,待会子咱们分一分,也就洗了。”
姜黎在阿香面前说过,不做这事儿,虽阿香这会儿也开口叫她搁着, 但终究她自己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以前她是主子的时候, 理应觉得这些脏活累活就是下人做的。可如今她不是主子, 也就是做这些事儿的奴才, 心里本来就在意尊严,遂也不想让人拿着这事儿说话。
她兀自想了一阵,抬头看向阿香和翠娥,“我往伙房去一趟,问他们借口锅使使,不知成不成。”
阿香和翠娥是听懂了,她要借口锅烧热水。这是个法子,也不是就没人想到的,阿香吸了口气,“没人敢去过,他们不理咱们,碍了他们的事儿,还要挨骂。伙头军赵大疤,就是脖子上有道疤的那个,一脸凶相,最是难相与的。还记得那回我要了半个馒头,可受大脸子了,也就给了半个,还是看在你伺候了沈将军的面子上。”
姜黎抿了口气,“你们都说我现在是沈将军的人,他会不会看在沈将军的面子上,答应我?”
旁边翠娥又吸了口气,“说不大准,要半个馒头那是小事儿,这会儿你要用他锅灶。他还得熬烫煮饭,不定给你。有没有好话好脸子,也不知道。”
姜黎越发觉得底层人过得猪狗不如,以前她骂别人猪狗不如的东西,那是骂人卑贱,而现今这个猪狗不如,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状态。觉得两者好像差很多,然好似也没什么差,却在她心底一遍遍地过来过去。其实差的,只是身份的变化罢了。
姜黎有些要放弃了,伸出手来又打算往水里按。指尖按进去一半,那刺骨的寒冷便蹿遍了全身。她忽而弹立起来,有些生恼道:“什么尊严面子,通通都不要了,我给你们求去。”说罢双手在身上擦了擦,便跑了去。
阿香一众人未及反应,已见她跑出了三五十步。身影远远去了,阿香把手从盆里拿出来,放到腋下焐了焐,“要是真能求来,倒好了。”
“希望吧。”余下的人三三两两应,那眼里尽数装着期待。
而姜黎一路小跑到营地,略带些喘息便直去了沈翼的帐篷那。他的帐篷好找,在正中间那座待客见人的大帐篷旁边,是住人帐篷中最大的一座。她到帐门外便生了迟疑,在外头跺了一阵脚,然后发现四下无人,想着大约沈翼也不在,就打了帐门伸头往里瞧了瞧。
还没瞧个仔细呢,忽叫人从外头拽了肩膀,一把拎了出来,叱问声也在耳边,“什么人?”
姜黎被一个拉拽后趔趄了几步,立定身子的时候看到面前的人是秦都尉。他一身甲衣,身后站着两排巡逻的人。见着姜黎,他蹙了一下眉,“怎么是你?”
姜黎不想跟他说话,抬手在嘴边呵了两口热气取暖,眼睛仍往四处看去。想了想,大约这会儿人都去操练了,营里暂时空了下来。
秦泰看她不说话,直接看也不看他,便有些气恼。支开身后的人仍巡逻去,自己留下来双手抱在胸前与姜黎对峙,问她:“前几日才答应的我,离沈翼远些。这才几天,又找上门来,什么居心?”
姜黎乜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她确实对这个秦都尉印象不好,拿权拿势,什么都想插一杠子,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整个军营,除了沈翼和他,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再说沈翼和他,沈翼到底没有端着一副恶心嘴脸在她面前拿地位啊。她以前也是有地位的,这会儿自然讨厌秦泰这个样子。端起来的架子,那能是真的?她一眼就瞧得出来,狗仗人势罢了。
秦泰瞧她这个样子,便越发生气,恼起来就恨铁不成钢道:“沈翼怎么就瞧上你,瞎了眼了瞎了眼了。你看看你自己!你不是大小姐了!你是西北军的营妓!你要有个奴才该有的样子!明白么?!照这么看,以前你得多招人恨啊!”
姜黎听得烦了,还是不看他,只小声说一句:“闭嘴!”
秦泰被她叱得一愣,这语气声口,可比他自如多了。他又要开了口说话,姜黎这回看了他,截住他的话道:“你别再废话了,听着呱噪。什么事该你管什么事不该你管,你自己不明白?我和沈翼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我该不该要不要离他远远儿的,那是我的事。他对我是喜欢是厌恶是怨恨,那是他的事。哪一桩哪一件儿,和你有关?除非我说的是真的,你喜欢他。”
“你……”秦泰恼着脸色又要开口,姜黎偏不让他说,继续道:“除非你现下就把我打死了,或者能拿我怎么着,不然就闭嘴。你再聒噪,我日日来帐里找沈翼。让你瞧着难受,拿头撞墙去。”
“要不是沈翼不让我……我……”秦泰气得拍了一下自己腰上的刀鞘,瞪眼盯着姜黎,把嘴闭上了。
他不走,姜黎也不撵他走。她只不看他,在帐外耐心等着沈翼回来。河边的女人们还在熬着,大约也都盼望她能带个好消息回去。这样站着等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沈翼领着两个士兵回来了。与她目光相触的时候,微愣了一下。
他走到近前,又看了一眼秦泰,出声:“有事帐里说。”
旁边的士兵抬手打起了帐篷,沈翼躬身进去,秦泰和姜黎便连跟着去到帐里。于姜黎看来,沈翼愿意见她,平平常常的态度,已是最大的幸事。她和沈翼之间纠结复杂,能表面如常下来,已是最难得的了。即便过往抛不下,现时能让两个人安稳度日,也是好事。主要是她,想安稳度日。
入了帐篷,秦泰抱着胳膊往旁边一杵,只看着姜黎。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不离,好像在说——看你又要生什么幺蛾子。
姜黎觉得这人十分无聊,自先向沈翼请示:“将军能让秦都尉出去吗?”
沈翼坐在案后,看向秦泰,“有事要禀么?”
秦泰立刻站直了身子,一时没接上话来。沈翼便也不要他再开口,直接道:“出去吧,交代你的事仔细办好。若有情况,及时来报。耽误了事情,不是担责任那么简单的。”
秦泰再是想管这闲事的,也不得空了。跟沈翼应了声“是”,便退身出了帐篷。出帐前还不忘多看姜黎一眼,生怕她能吃了沈翼一样。
等秦泰出去后,姜黎的面色便全然沉稳了下来。她犹疑了半晌,给沈翼下了膝盖。这一跪,认了她们间的尊卑贵贱,认了地位对调这件事,认了许多许多。她颔首低眉,认认真真地跟沈翼说话,“奴才……奴才,想求将军一件事。”
沈翼眉心微蹙,然只是一瞬。他眸子里暗色深沉,仿佛能吞下一方天地。他看着案下跪着的女人,心间如刀锋划过,传来细辣的痛感。而后声音也冷得人发寒,冲跪在他面前的人说道:“姜黎,站起来!”
天际一轮毛月亮,晕开一圈凄惨惨的白光。女孩子的哭声,在这样的寒夜里,越发显得凄惨无助。
阿香从袄子兜里摸出几颗瘪瓜子,搁在嘴里闲嗑,尝不到几粒米仁儿的味道。她低头看着蹲在地上嚎啕的姜黎,听着她从声急气短到慢慢歇停下来,只剩下小小哽咽,才开口说:“痛快没?痛快了咱就回去睡觉。明儿一早还得早起,成堆的衣服要洗,可没什么闲功夫伤春悲秋。”
姜黎把脸埋在臂弯里,眼睛压着自己的袖管儿,浸湿了一大片。心里的委屈气和别扭气,在这顿嚎哭之后确实散了不少。她等眼睛干透了,站起身儿来。小腿却生了麻,针刺一般,起一半嘶着声儿又坐了下去。
阿香掸掸手心,伸手去拉她,“蹲麻了吧,来。”
姜黎抬头看看她的手,犹疑片刻,自己的手也没伸出来。她总还是跨不出这步去,心里对周围的这些人都带着本能的排斥。她不想与她们为伍,而事实是,她现在也就是她们其中的一员。
阿香的耐心被她磨得不剩多少,这夜里风寒露重,又实在是困意熬人。她也不管姜黎如何,上了手直接抓上她的胳膊,将她提起来,大着步子往回走。
姜黎瞧她粗鲁,自己被拉着步子趔趄,自然扒拉她的手。阿香回头瞪她一眼,“甭拽了,再折腾我也拿你没招儿。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这会儿你还不能死了,挂着我的命呢。你死了不打紧,我可不想陪你一道儿走黄泉路。”
那顿哭过了,姜黎也没了再折腾的心思。她看阿香越发厌烦自己,也找回些知趣的心理,再不扭捏,让她牵着往前走。
阿香看她老实了,对她的态度便温善下来,絮絮叨叨地与她说话,“咱们跟你一样,都是女儿家,刚干这行的时候,都闹过作过。所幸是没死,活下来了,也就认了。别瞧你傲里傲气的,其实也不是那有血性的人。有血性的,在知道自己被发配塞关做营妓的时候就该自个儿吊死了,哪还能到这里。”
阿香说着回头看看她,见她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说:“既然来了,人也陪过了,就活着吧。把早前儿过的日子都忘了,别常拿来折磨自己。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还笑话你不成?你现在拧着自己,不与大伙儿结交,非得隔出个你我,对你没好处。现在不比你从前,想怎么着怎么着。不会巴结讨好的,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以前你家里院儿的奴才什么样,你该见过的。”
说到奴才样,姜黎的手不自觉紧了紧。阿香感觉得出来,也不装那瞧不懂的,直剌剌挑开了仍是说:“你别不爱听,你现在比起那些奴才还不如。他们到底有主子看顾疼惜,是大院儿里的人,到得外头也算有头有脸。咱们啊……”
下头的话,阿香不想再说下去。她是个乐天派,就是知道所有的道理,也不愿常想那扰心的事儿。她自顾吸了口气,瞬时就把这心思驱了,又找别的话与姜黎说,“我想起来了,我还得再嘱咐你几句,你若觉得有用,就往心里记记。咱们将军是从来没找过女人伺候的,据说是心里有暗结,对女人生恨,他从来都没瞧过我们这些人一眼。现在找了你,细说起来,好也不好。不好么,就是他这对女人的心思,没有柔和气,不知道轻手,也没有情趣。好么,那就得看你本事。你把他哄住了,伺候好了,往后只伺候他一个,便是最好。”
提到沈翼,姜黎身上便不自觉微微颤起来。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他还是个清秀少年的模样,现在哪里还有半分以前的样子。想是塞关的风沙磨的,让他的脸都变得棱角分明起来。眸子里尽是肃杀寒意,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姜黎羞恼于他们身份的对调,忽说:“我宁愿伺候别个,也不愿伺候他。”
阿香啪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糊涂了不是?能伺候一个,就不去伺候两个。这也不是你说想伺候谁就伺候谁的,将军腻了你了,赏给下头的人,这不是好事儿。睡你的人多了,你还拿自己当个人么?跟我们似的,你不是不愿意么?再说了,或得了花柳病,那是要命的事儿。”
姜黎跟她说了一句话,现下稳下情绪来,虽叫她拉着还不太自在,到底是愿意与她说话了,便问:“你们不怕么?”
阿香笑,“怕有什么用,该死的时候,想不死也不成。”
姜黎闷声,“我那般嫌恶你,你还跟我说这么多……”
阿香叹口气,“不是跟你,但凡有新来的,我都说。都是苦命的人,总希望,还有人过得好些。之前来的姑娘,都先往李副将军那里送,没有人能常伺候的。不过十天半月,腻了,就赏了下头的人了。一次伺候三两个,都是常有的事儿。”
姜黎脊背发紧,“受得了么?”
阿香回头看她,“你现在这样,肯定受不了。所以,你把沈将军的心笼住了,或者把他身子笼住了,便是受他些粗暴,都是好的。别将他惹恼了,送给下头人摆弄,你小命都要没了。”
“你不知道我跟他的事儿……”姜黎说这话的声音很小,在阿香打帐门的声音飘散而过。阿香没听见她说什么,拉了她进帐,握握她的手说:“早点睡。”
姜黎把手从她手心里抽出来,难为乖顺地道了声:“嗯。”
她脱了裙衫袄子躺去床上,裹着冷重的被子缩成一团。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疼,昭示着她已经成为了跟这营帐里的女人一样的人。她守了十多年的贞操没有了,这里无人觉得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大伙儿都把这事当家常讲,半分隐秘羞耻也无。在这里,除了活着,什么都不是要紧的事儿。
姜黎一夜未眠,在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折磨中熬了一夜。眼睛看着帐外有阳光亮起,那种难捱的痛苦从心底泛出苦味,浑身也跟着难受起来。阿香在她背后轻推一下,叫她,“起来了。”
她从床上起来,撑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套衣衫、理褥子。这些事情原都是家里下人做的,这会儿她也能自个儿做好了。理好褥子跟帐里的女人一起出去,到伙房讨要一碗晨起填肚的清粥。
军队的人都起的早,五更天一过便开始了一日的操练。现时西北边境这里还算太平,并没有连日战火。士兵们驻扎此处,探勘消息,也不忘日日进行操练,而保家国平安。这些糙老爷们儿,活得粗犷,唯一的乐子大约就是还有一帐的营-妓陪着。
在姜黎这些人到伙房的时候,士兵早结束了晨练,并吃了早饭。伙房锅灶里还剩下的,都是些残粥剩饭。阿香拿了两个灰陶碗,往姜黎手里塞了一个,拉她去桶边盛饭。都是些剩底儿的东西,盛起一碗来,吃不到半饱。
姜黎强迫自己低头喝粥,再是觉得邋遢无味像猪食的,也都吞下去。她刚吃一口,阿香突然从袖子里掏出大半个馒头来,撕了一大半往她手里塞,自己只留了一口,“吃吧,昨儿个没睡好,再吃不饱,今儿怕是干不动活了。”
“不必。”姜黎看她一眼,出声推辞。她没有胃口,连碗里的清粥都是勉强吃下去的。
阿香却还是往她手里塞,“别啰嗦,快吃吧,难为我在伙头军那里讨了这大半个,还是仗着你的名头。”
“仗着我什么名头?”馒头塞在她手心里,姜黎垂目看了看。
阿香把那一口馒头吃掉,塞牙缝儿也不够的,说:“昨晚的事,大伙儿都知道了。待会儿你瞧着,旁人对你定不一样。”
姜黎明白,现在自己是上了营中将军床的女人,且还没有被厌弃,终归比其他女人高那么一截儿。她一直盯着那馒头看,最终还是拿起来往嘴里送了去。这和她以前吃的精米精面做的东西不同,粗糙,拉硌嗓子。可是她不吃,就得挨饿。横竖忍下来几天了,也该强迫自己慢慢适应才是。从昨儿晚上丢了贞操,并哭了那一通,又和阿香说上了话,姜黎觉得,自个儿也没那么高高在上了。
她把馒头吃完,和阿香去洗了各自的陶碗,便与其他人一起分散到各个帐篷里收脏衣服。她们做营妓的,可不是晚上伺候人那么简单。白日里要做的,没一件是轻松的。整个军营的男人,吃喝拉撒,都得有人跟着收拾。伙房人手不够的时候,她们也要帮着摘菜洗米生火。男人们的衣裤鞋袜,都得由她们来洗。并着没衣服穿了,没鞋穿了,都要她们一针一线地缝制。
阿香对姜黎的事上心,督促着她往军营主帐里去。她不知道姜黎和沈翼之间的故事,只当沈将军是个行事粗憨之人,非一心想让姜黎讨好了他,不沦落到与她们一样的境地。
姜黎不愿意,退着身子往后躲,“我收别处的衣裳,也成。”
阿香不依她,与几个女人拉扯她到主帐那,往里道一句,“将军,来收脏衣服。”
说完人就去了,留下姜黎一个。姜黎便在帐外站了片刻,抿唇屏气打了帐门往里去。她不与沈翼行礼,进去就往屏风那侧去。仰头拉扯了屏风上的衣衫褥单下来,搁怀里抱着,便要出帐。她不怕沈翼,只是不愿意面对他,不愿意听他提及过往,再说羞辱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