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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感慨良久, 忽然听得帐外一片吵嚷之声。
内侍掀帘进帐, 笑嘻嘻道:“大家, 英王猎得一只野畜,四名壮奴合力, 都抬不动呢!”
李治笑了笑,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 “出去看看。”
李显昂头挺胸, 阔步走到主帐前,看到李治出来, 立刻眉开眼笑,指指壮奴们抬着的野猪, “阿父,这只大畜生乃儿和护卫合力所猎!”
围观的裴英娘闻言不由挑眉,谁教李显这么说的?他刚才不是把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了吗?这会儿怎么知道要提一提护卫们?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赵观音身上。
赵观音脸色苍白, 眼圈微红。眼睛哭肿了之后不管怎么用脂粉装饰,还是能看出痕迹,谁都知道她哭过了,但她神色如常, 衣饰整洁,一点看不出刚才和父母辞别时的痛不欲生。
察觉到裴英娘的注视,她轻轻颔首,回以一个苦涩的笑容。
这样的赵观音,不可能再拐弯抹角为常乐大长公主求情。
裴英娘心念电转,立即找来杨知恩, “去查查,刚才打着英王妃的名义替常乐公主传话的人是谁。”
杨知恩很快去而复返,“那个使女是英王府的狸奴,专门为英王妃养猞猁狲的。”
裴英娘嗯一声。
她今天也带了狸奴来,狸奴驯养猞猁狲,身份卑微,寻常见不到主人,只有狩猎时,才会奉命陪侍主人左右。
赵观音不会支使一个狸奴来传话。
被人发现狸奴的身份,裴英娘一怒之下告到李治面前,说赵观音轻慢侮辱她。李治不惩罚赵观音,也得斥责她行事不谨慎。
裴英娘问李令月:“韦孺人今天也来了?”
李令月满头雾水,“她来了?我没瞧见。七兄不至于这么糊涂,这种场合带她来,阿嫂会不高兴的。”
裴英娘笑了笑。
韦沉香没有现身,英王府的仆从仍然尽心尽力为她办事,她果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的那么软弱纯善。赵观音身边的使女,应该也都投向韦沉香了。
李治笑容满面,拍拍李显的肩膀,笑着勉励他几句,命人将野猪抬下去烹制成炙肉,供群臣们享用。
大臣们满脸堆笑,争相附和,夸赞李显勇猛威武。
李显眉飞色舞,忘乎所以,压根没发现众人看赵观音的眼神别有深意。
裴英娘摇摇头,默默退回帐篷。
随行的扈从在帐篷后面的空地上处理猎物。
其他人的猎物要进献给二圣,再由二圣分派给诸位王公大臣。李旦的不用,反正送出去没人重视,不如留着自己享用。
自己的东西,当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捯饬,能吃的部分洗净带走,没用的直接埋了,不用管体面与否。
裴英娘特意交代扈从们不能伤了鹿角,李令月最近在收集这个。
可惜李旦猎得的灵鹿肥美矫健,却不能送到李治跟前去讨句夸奖。
今天既是为她报仇,也是为六王李贤正名。
连作为太子死忠的东宫属臣都彻底放弃太子能病愈的奢望,随时预备为太子撰写悼文。其他人更没顾忌,早就转而去讨好奉承李贤。
六王妃房氏还算沉得住气,对太子妃裴氏依旧恭敬有礼。
反而是裴氏高瞻远瞩,知道丈夫已经时日无多,生怕得罪李贤和房氏,最近一直深居简出,避免和房氏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李治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私底下还是开始为李贤铺路了。
前头乱糟糟的,广场上一片喧哗,众人高呼,六王李贤神勇,以一己之力,猎得一头熊!
喧闹声传到小溪边,埋头洗洗刷刷的宫婢们丢下手里忙活的差事,手拉手去帐篷前看热闹。
裴英娘没过去。
杨知恩搬了张胡床放在树荫下,给她歇脚。
她坐在胡床上,靠着绳栏,指挥扈从们宰杀猎物。
扈从们手起刀落,动作麻利,心里却直犯嘀咕:娘子看起来娇滴滴的,就不怕血腥污了她的眼睛?
李令月张望半天,没看到薛绍回来,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
李贤和李显在李治面前闹别扭,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句句话里有话。
她听得不耐烦,来寻裴英娘说话。
刚好扈从们把处理好的鹿肉装进箩筐里,掀开毡子,一股浓烈的生肉气味。
她受不了腥气,走远了些,拿扇子扇风,拐一个大弯,从另一个方向走到树下,“这些鹿肉你预备要送给谁?”
裴英娘起身,把胡床让给李令月坐,“给阿兄啊,我吃不完这么多。”
李令月眼珠子转了转,以扇遮面,莞尔道:“英娘啊,你可真糊涂!”
“怎么?”裴英娘茫然。
难道李旦不喜欢吃鹿肉?她记得李旦的所有喜好,他挺爱吃鹿肉的呀!宫中宴席上常常有一道凉拌冷切的五生盘,里面有鹿肉,他每次都会主动示意使女夹到他的碟子里。
杨知恩小跑去帐篷,另搬了张胡床到树下。
裴英娘支开胡床,落座的同时伸手推李令月的胳膊,“我哪里糊涂了?阿姊快说吧!”
李令月咬着嘴唇笑,使眼色让周围的人退开,凑到裴英娘旁边,用扇子挡住两人的窃窃私语,“八兄血气方刚的……你把鹿肉留给他,这不是成心看他笑话么!”
裴英娘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倒不是羞的,而是李令月自从成亲后,很有点荤素不忌的意思,她暂时不太习惯。
还我爽朗大方、天真烂漫的好姐姐!
李令月笑了一阵,捉住裴英娘的手,正色道:“英娘,我不是和你说着玩的。你还小,不知道那些人的手段,万一真让那些小人得逞了,你怄也得怄个半死!越是快要成亲的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薛绍是尚公主,所以薛家人不敢有什么想头,他们不仅不敢,看到薛绍不规矩,还得赶紧想办法劝他。八兄不一样,他是亲王,又熬了这么些年,最受不了别人撩拨的。”
裴英娘沉默一阵,收起羞涩之态,“我明白阿姊的意思……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苗头的话,李令月不会刻意来提醒她。
她眉头微蹙,如果真有那样的事……那她绝不会原谅。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平常的小女子,做不到长孙皇后那样的贤惠大度。
李令月哎呀一声,抛下扇子,后悔不该提起这个话题,伸手轻抚她的眉心,柔声说:“你别怕,八兄老实着呢!他那个人冷情冷性的,一般人也不敢靠近他。我只是怕你被人钻了空子。”
裴英娘咬了咬唇,“我不怕,谁敢打阿兄的主意,我……”
扈从叉着拔了毛的斑鸠从她面前经过。
她指指那几只挂在树枝上的斑鸠,“我就把她们的头发全剃了!”
然后送去庙里当比丘尼。
李令月噗嗤一下笑出声。
鹿肉处理好了,杨知恩问裴英娘怎么处置。
她端着茶盅,慢条斯理地呷口茶,笑看李令月一眼,“全部送去公主府。”
李令月呆了一下。
裴英娘笑着说,“三表兄和阿姊新婚燕尔,妹妹奉上鹿肉一筐,聊表心意。”
耍流氓这种事,她也会!
李令月又气又笑,按着裴英娘要拧她的脸。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鬓发散了,花钿歪了,李令月的步摇簪跌落在草地上,叮的一声响。
宫婢们笑着上前帮忙捡起簪环玉钗,服侍姐妹俩回李令月的帐篷重新梳洗装扮。
薛绍打猎归来,兴奋难抑,不等使女通报,直接掀帘进帐篷,看到裴英娘也在,脸上微微一红,连忙低下头退出去。
裴英娘已经打扮好了,正坐在胡床上逗弄猞猁狲,扬声道:“三表兄猎得几只鹿?”
薛绍在外面理好散乱的衣襟袍袖,确认没有失礼之处,这才进帐,笑着道:“惭愧惭愧,只比相王多一只而已。”
裴英娘和李令月对视一眼,摇头失笑。
不必说,薛绍肯定在打猎的时候遇到李旦,两个年轻郎君暗地里较劲,比赛谁猎得的猎物多,薛绍才会说出这句话来。
“阿兄应该也回来了。”裴英娘站起身,“我回去看看。”
她刚走,李令月霍然站起身,梳到一半的发髻又散了,走到薛绍面前,轻轻掐他的胳膊,气哼哼道:“好好的,你和八兄比什么?”
薛绍不躲不闪,任她掐,老实道:“你不是嫌我不会说笑吗?”
裴英娘要嫁给李旦,李旦是李令月的兄长,李令月和裴英娘情同姐妹……他拿相王开玩笑,应该没什么不妥呀?
李令月叹口气,“算了,不欺负你了。”
她坐回镜台前,使女们袖子高挽,继续为她梳髻。
薛绍摸不清她是生气还是没生气,走到她身后,小声说:“我猎到三只雄鹿,鹿角威风凛凛,公主喜不喜欢?”
使女在往李令月脸上扑铅粉,她怕妆容花了,闭着眼睛,没理他。
薛绍自顾自接着道:“公主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带回府里,烹制鹿肉……”
李令月脸色变了变,睁开细长双眼,没涂胭脂,双颊却红得像火烧一样,含笑睨他一眼,“快打住,别提鹿肉了!”
薛绍摸了摸脑袋,一脸莫名,鹿肉怎么了?
红日升到半空时,甲士站在山坡上的风口处,吹响集合的号角。
呜呜的号角声传入山林,李旦立刻扯紧缰绳,带着亲兵回返。
一行人为了猎雁,走得远了些,回程路上风驰电掣,没有碰到其他游猎的王孙公子。
穿过芳草萋萋的水泽,拐到大道上,远远看到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肩披灿烂秋光,迎面行来。
来人着一袭圆领缺胯袍,腰佩长刀,肤色比普通人要白,五官异常深刻英挺,有如刀刻一般。
他等在大道中间,只有一人一骑,却气势磅礴,恍若千军万马。
入鬓的浓眉轻轻一皱,李旦骤然吁停骏马,抛开手中的长弓,示意左右,“去前面等着。”
他轻夹马腹,独自迎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