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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条件苛刻,可是忍住不问“为什么”三个字,也不算什么难事,我马上就点头答应了。顾小五却似乎有点儿踌躇,想了片刻才说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子虚国,在这子虚国里,有一位年轻的姑娘……”
“她生得漂亮吗?好看吗?”我迫不及待地问,“会骑马吗?”
他笑了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会骑马。子虚国的姑娘骑马的时候,会戴着帷帽,就是头上有纱的帽子,这天这位姑娘骑马上街,风却把她的帷帽吹落了……有一位公子拾到了她的帷帽,就将帽子还给了她。这位公子虽然和这位姑娘只见了一面,可是倾心相许,约定要嫁娶,就是成亲。”
我喜欢这个故事的开头,我问:“那位公子长得俊吗?配得上漂亮的姑娘吗?”
他说:“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过这位公子是大将军的儿子,十分骁勇善战。他们约定终身后不久,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的命令,于是领着兵打仗去了。姑娘就在家里等着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几年,公子却没有回来。姑娘的家里人,都劝说姑娘还是快快嫁给别人吧,毕竟女儿家的年纪,再耽搁下去,只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却执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谁知道边关终于传回来了信,原来公子已经战死沙场了。”
他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我急急地问:“那么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么办?”
“姑娘非常地伤心,心里却疑惑,公子的武艺高超,也善读兵书,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经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事,怎么会中了敌人的埋伏,就那样轻易被敌人所杀呢?姑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十天十夜,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要查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是一个姑娘,手中无权无势,家里人虽然当着官,但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去办这样的事情。这个时候,恰好子虚国的国王,下了一道诏书,要甄选妃子。这位姑娘本来就生得美丽,于是就自愿入宫去,成了国王的妃子。她性情温婉,心思机敏,国王非常地宠爱她,她在后宫中的地位也渐渐显赫。于是她交结官员,利用其他人的力量,来查证几年前的那场战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公子死在了沙场。后来她渐渐获得了一些线索,知道公子其实不是中了敌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杀死的。她顺着这些线索想要追查下去,却发现这件事情与王后有关。
“王后忌惮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国王太宠爱她,现在姑娘又想将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来,如果让国王知道这些事情,也许王后就当不成王后了。这个时候正巧这位姑娘替国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后就命人在滋补的汤药里,下了慢性的毒药。
“姑娘喝了这搀毒的汤药,慢慢就虚弱病死,临死之前,她希望能够将公子的死因公诸天下,可是来不及了。王后派人将她软禁起来,说她得了痨病,不许任何人再去见她,还将刚刚出生的小王子抱走……”
我紧张极了,问:“王后连小王子也要杀吗?”顾小五却神色如常,摇了摇头:“王后不会杀小王子,王后自己没有孩子,她就将小王子养大,教给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将王后视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原来是王后害死的。后来……小王子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没办法,他年纪还小,王后十分有势力,他是斗不过她的。这个时候,国王也犹豫起来,因为他不止小王子一个儿子,他还有其他的王子。国王在几个王子间犹豫不决,不知道将来要将王位传给谁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跃跃欲试,他们都知道小王子不是王后的亲生儿子,而王后呢,对小王子也有一层心病……可是国王最后,还是立了小王子为储君。因为在子虚国,能活过三十岁的储君少之又少,他们不是被暗杀死,就是被自己的父亲废黜、幽闭而死。也有储君为了抢占先机,所以干脆弑父谋反……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成功的人当了国王,最后死了,失败的人没能当上国王,最后也死了……东宫,其实是一座浸满鲜血的宫廷……”
顾小五说到这里,突然怔怔地发起呆来,我也呆呆地看着他,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像我从前听过的故事。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去打断顾小五,他过了片刻,又用那种平淡无奇的语调,继续给我讲着故事:“虽然当了储君,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过。王后提防着他;国王呢,也给小王子出了一个难题。国王说,你既然是储君,那么就应该为天下臣民做一个表率。国王将小王子派到一个地方,让他去完成一件几乎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
“这个小王子,可真是可怜。”我追着他问,“国王到底要他做什么事情?”
“后来没有了。”顾小五拍了拍马鞍,重新躺下去,一脸的舒适,“睡觉。”
我大怒,这样没头没脑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着?我说:“我又没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讲了?”
顾小五说道:“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还讲什么?”
他翻过身,用背对着我。我只看到他的肩胛骨,虽然盖着羊皮,但是夜风很冷,所以他缩着肩头,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将皮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盖得暖暖的,心想:这个顾小五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说起故事来,更让人讨厌。不过看他睡着的样子,倒真有点可怜——他讲的故事里的小王子没有阿娘,他也没有阿娘,没有阿娘的人,当然可怜。我只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没有阿娘,我简直马上就要掉眼泪呢。
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大约是临睡前听过故事的缘故,在梦里我梦见了那个小王子。他还很小,真的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一个人蹲在那里嘤嘤地哭,他缩着肩胛骨,像只受伤的小兽。就像有次下雪以后,我在猎人挖的陷阱里看到一只受伤的小狐狸。那只小狐狸就是这样,缩成一团,只拿湿润的黑眼珠瞧着我,充满了戒备,却又隐约有一丝怯意一般。它的肩骨缩起来,突兀的、尖尖的嘴壳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绵绵地下着,我心中对它怜惜无限,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拉它。谁知它一抬头,竟然是顾小五,我吓了一大跳,心里只觉得好生诡异,马上就吓醒了。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斜月西沉,星子黯淡,连篝火都渐渐熄灭,夜色仿佛更加浓烈。草原上两千骑睡得沉沉的,只有梭巡的哨兵,还兀自走动着。我脸畔的草叶上已经凝满了清凉的露水,那些露水碰落在脸上,于是我用舌头舔了舔,是甜的。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我们就拔营起身,一直又往东走了五六日,终于遇见了突厥遣出的游骑,赫失听说大单于的王帐就在左近,顿时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欢喜,因为马上就要见到阿翁了。只是中原护送我们的那两千骑,却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国境,立时便要告辞回去。
赫失十分敬佩这队中原人马,说他们军纪严明,行动迅疾,打起仗来亦是勇猛,是难得一见的好汉。赫失又将他们送出好远,我随着赫失,也往西相送。午后阳光正烈,顾小五在鞍上垂眉低眼,似乎正懒洋洋地在打盹,我说:“喂,你回去了,给我父王带个口信,就说我平安到了突厥。”
顾小五说道:“那也得看我会不会再往王城中去贩茶叶。”
我说道:“你不回去贩茶叶,却要往哪里去?”
他笑了笑,却没有答我。此时中原的人马已经去得远了,他对我挥了挥手,就纵马追了上去。
我用手遮在额上,草原地势一望无际,过了好久,还看得到他追上了队伍,兀自向我们摆了摆手。渐渐去得远了,像是浩然天地间的芥尘,细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对我讲的故事,只是怅然若失。
身后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过头,原来是赫失。他勒马立在我身后,我恼羞成怒地问他:“你笑什么?”
赫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仍旧笑着对我说:“小公主,咱们快回去吧。”
见到阿翁的时候我欢喜极了,把一切烦恼都忘在了脑后。
一年不见,阿翁也更偏爱我了,由着我任性胡闹。赫失的手臂受了伤,阿翁又担心我闯祸,所以叫赫失的妹妹成天跟着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纪,自幼学武,刀术十分高明。我最喜欢叫她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唤一只小鸟儿,她也真的像只小鸟儿,不论我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唤,她马上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就像鸟儿拍拍翅膀般轻巧灵活。
让我没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来,想要阿翁发话定夺婚事。阿翁根本没有让使者进帐,就派人对月氏王的使者说道:“小公主虽然不是我们突厥的公主,但她的母亲是大单于的女儿。大单于将小公主视作自己的孙女一般,只愿意将她嫁给当世的英雄。你们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么请他亲自到帐前来,跟突厥的勇士相争,只要他能抓住天亘山里的那只白眼狼王,大单于就将小公主嫁给他。这是大单于的谕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亲,西凉国主,也愿意听从大单于的安排。”
月氏王的使者碰了这样一个钉子,悻悻地走了。
铁尔格达大单于的谕旨传遍了整个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凉的小公主,就得去杀掉那只白眼狼王。传说天亘山的狼群成千上万,却唯独奉一头白眼狼为王。狼群也和人一样,屈服于最强的王者之下。那只白眼狼王全身毛色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马奶画上去的,雪白雪白。据说这样的狼根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于妖。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为可怕了。小股的骑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凶险,因为它会率着数以万计的狼跟人对阵,然后连人带马吃得干干净净。我一度觉得白眼狼王是传说,就是阿嬷讲的故事,毕竟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白眼狼王,可是每个人又信誓旦旦,说狼王真的在天亘山上,统领着数以十万计的狼。
月氏王受了大单于的激将,据说亲自带人入天亘山,寻找白眼狼王去了。如果他真的杀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给那老头子。但是没有人能杀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这样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这样想,虽然月氏王带了人浩浩荡荡地进山,但也不见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为根本没有人真正见过那匹白眼狼王,它只活在传说里头。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安慰了,月氏王年老体衰,天亘山方圆几百里,多奇石猛兽,说不定他会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动弹不得呢,那样我就不用嫁给他了。
我在突厥的日子过得比在西凉还要逍遥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猎就是去捕鸟。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纪。有时候就有人在她帐篷外边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着。不过没有人来对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杀白眼狼王。即使对草原上的勇士们来说,这也是个很难的题目。
我才不会觉得是因为我长得不漂亮,才没有人来对我唱歌咧。
这天我正在帐篷里头睡觉,突然听到外头一片吵嚷声,仿佛是炸了营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来,大声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来,我问她:“怎么了?出事了?”
阿渡也是一脸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样,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时阿翁遣了人过来,弯着腰对我们行礼:“大单于传小公主到帐前去。”
“是要打仗吗?”我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问,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性子,难以善罢甘休。月氏王被激将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谁能找得着?这分明是大单于——最疼我的阿翁给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恼羞成怒,突然明白过来,说不定会与突厥交战,如果月氏与突厥两国交兵,那么对整个西域来说,真是一件恶事。虽然突厥是西域最强的强国,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极东之海边,但月氏亦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纵然比不上突厥强盛,可是国力委实不弱。
况且西域十数年短暂的和平,已经让商路畅通无阻,城池渐渐繁华,就像我们西凉,如果没有商路,也不会有今天的繁荣。如果再打起仗来,也许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带着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帐外,大单于的大帐被称为王帐,用了无数牛皮蒙制而成,上面还绘满了艳丽的花饰,雪白的帐额上写着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后的太阳光一照,笔划明灿得教人几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灿然的金光里,我眯起眼睛看着帐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虽然他穿了一款西凉人常见的袍子,可是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像我们西凉人。他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果然这个人不是西凉人,而是中原人。
顾小五,那个贩茶叶的商人。
我不由得问他:“你来做什么?”
“娶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笑着问他:“喂,你又到这里来贩茶叶?”
顾小五不再答话,而是慢吞吞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东西。
我看到那样事物,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是一头全身毛色黧黑的巨狼,比寻常野狼几乎要大上一倍,简直像一头小马驹,即使已经死得僵硬,却依旧瞪着眼珠,仿佛准备随时扑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马奶画上去的,雪白雪白。我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蹲下来,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从头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画上去的,是真的白毛。
这时王帐前已经聚满了突厥的贵族,他们沉默地看着这离奇巨大的狼尸,有大胆的小孩冲上来,学着我的样子拔掉它眼上的毛,对着太阳光看,然后嚷:“是白的!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