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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尽时,东方天际微露曙光。
大概真的是贵人自有神灵护佑,楚昭一夜并没有再叫过人,晨起的时候双林和雾松进去,看到楚昭阖目睡着,虽然眉毛蹙着,肌肤有些苍白,但看起来不像病情恶化的样子。榻边雪石侧着蜷在榻边,也已睡着,眼窝下阴影很深,想必夜里守了许久,雾松小心翼翼进去探了探楚昭的额头,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楚昭感觉到响动,睁了眼睛,看到是雾松,问了句:“什么时辰了?”他声音有些嘶哑,起身看到雪石在身侧,说话便小声了些,动作也明显放轻,不过雪石还是惊醒了,起了身来,楚昭十分自然地扶了扶他,他也十分自然地扶了扶楚昭的手,又去伸手探了探楚昭的额头,释然道:“退了烧了。”
雾松道:“已是卯时了。”
雪石往外张了张天色道:“今儿有点小雨,就不去大本堂了吧?”大本堂是楚昭每日听课的地方,他摇了摇头道:“这样小雨算了,不去父皇必是要问缘由的,老师们也要动问,若没个缘由,那是要被弹的。我现在好多了,无妨。”他起了身,雾松便上前替他整衣,双林见状也出去传了热水进来给楚昭漱洗,外头的两个大宫女常欢常乐一早就已伺候在外头,见太子起了便接手了梳洗工作。
等楚昭梳洗完毕,冰原早已垂手在外等待,楚昭和雪石雾松双林道:“你们昨晚辛苦了,今儿就歇一天吧。”几人应了,雪石却仍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楚昭几句,才看着楚昭走了出去上了步辇。
结果平日里中午太子会回来的,今日却迟迟不回,雪石担心,遣了小内侍去前头问,回来却说是陛下召见太子,雪石越发提着心,也不歇着了,自到了门口等着。
到了晚膳时间,前头也只是传来了消息,陛下留了太子殿下一同用膳,雾松松了口气,悄悄对双林道:“陛下一贯宠爱太子,想必今儿并没有训斥。”双林笑道:“那哥哥前头紧张什么?”
雾松道:“陛下虽然待太子分外不同,但平日里分外严厉些,若是太子遭了训斥,遭殃的都是咱们身旁伺候的人。这些日子娘娘又与陛下怄气……咱们哪一个不是心都提在嗓子眼儿。”雾松说了两句脸上也阴郁下来,低声嘱咐双林道:“虽然你嘴紧,但是昨晚听到的话,一句都别往外吐了。”
双林点了点头,却听到前头有了消息,太子返宫了,雾松连忙迎了出去,看到楚昭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和从前一样沉稳冷静,只是后头的从人如冰原这般年纪小的,可就没这么端着了,个个都是喜气洋溢,一看便知道有好事。
果然雪石迎上前替楚昭解大衣服的时候笑着问道:“陛下今儿怎么好端端想起和你用膳?”
楚昭解衣带的手顿了顿,道:“父皇今儿召见了礼部官员,让他们筹备我出阁讲学的事,亲自过问,还召见了太子三师,让他们做好准备,晚膳也是给我说这事儿,亲自指导了我一番功课。”
雪石一愣,脸上也登时涌上了喜意:“果真?”
楚昭点了点头,脸上并没什么喜意,雪石却十分欣喜道:“这般您可就是本朝第一位出阁讲学的太子了!这可是大事儿,你正该去和娘娘道喜才是。”
根据历朝历代习俗,皇太子出阁就读受傅于翰林院诸学士,称为东宫出阁讲学,皇子出阁不同于凡人进学堂,有一套十分讲究且程序繁杂的礼节仪式,这也是朝廷大臣们首次领略皇储的天赋和学业,检验未来天子读书成果的一个重要仪式。而或是太子学业一般,或是别的事耽搁,因着种种原因,本朝历朝太子,都未举行出阁讲学,便是元狩帝,也因为开始只是封的亲王,并未享受过太子诸般礼仪待遇。楚昭今年年满十四,元狩帝这个举措,显然是要将太子正式推向朝臣,让太子在朝堂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这是一个具有十分重要政治意义而意味深长的举措,在这个当口举办出阁讲学礼,显然安抚皇后和太子的意味很重,已经是一个帝王在自己范围内不动声色的向皇后和太子一系示好了。
双林心里想着,也不知元狩帝是不是知道了太子殿下生病的消息,这大概也是为了安他和皇后的心,可惜看起来楚昭并没有那么高兴,他只是淡淡道:“母后已知道了,适才我顺道去了坤和宫,母后也叮嘱了一番让我注意功课,莫要过于紧张。”
雪石看他面色,轻轻道:“殿下一向功课上极好,自是不必担忧的,只是昨儿您才生了病,还是得好好歇息保养的好。今儿的字,我白天无事,替你写了,你今晚好好歇息吧。”太子每日习书却是有定例的,春夏秋三季每日都要写足一百字,冬日天寒地冻则减半为五十字,朔望节假、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可暂停放假,而楚昭勤勉,自开蒙习字以来,从未有一次懈怠,元狩帝待这个儿子也十分用心,每日功课,都是要检视的。
楚昭点了点头,宽了大衣服,却又换了常服对雪石道:“我叫了詹事府众属官及太子宾客在文华殿商议出阁讲学的事,你随我同去吧。”雪石连忙应了,楚昭又转头交代了雾松几句话,才带着雪石出去了。
楚昭一走,雾松和冰原都松了一口气,面有喜色,冰原道:“你不知道今日陛下说要太子出阁讲学的旨意一出,安太师的脸色有多难看,还问太子年幼,心性未定,是否等冠礼后再考虑。”陛下只置之不理,又有太子太傅王大人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讲学一事绝无问题,打了包票,中午的时候陛下与诸皇子用膳,瑞王一直不说话,又装身子不舒服吃不下饭,若是往时陛下肯定要动问了,今儿却只是惦着给我们殿下加了好几道菜。”然后迟疑了一会儿冰原又道:“我总觉得,陛下似乎知道殿下生病了,午后还专门让殿下在书房西厢歇息,说下午让殿下替他抄些奏折,没有让殿下去上骑射的课。”说到这里他也惴惴不安起来,毕竟太子殿下生病,他们作为身边人却不上报,若是元狩帝问罪下来,他们一个都讨不了好。
雾松脸上也紧了紧,低声道:“陛下不挑明自有道理,咱们只管听着太子殿下的吩咐便好。”一边转过头又吩咐双林:“今儿轮到你值夜,就按我之前教过你的小心伺候着就好,今天太子殿下召见太子属官商量事情,定要很晚才回来,喝些养元汤便能歇下了,论理昨夜你才值夜,今晚不该是你,只是今儿冰原白日也陪着殿下走了一日,晚上是雪石陪着,明儿朔日,不上课,殿下一向要出宫,一应事宜都是我安排的,所以我该陪着,所以今夜只有你再辛苦一二,殿下一贯不起夜,其实咱们这儿,值夜倒算不上辛苦,基本都能盹上一盹儿,明儿殿下出宫了,你再好好歇息。”
双林笑道:“我白日也歇过了,哥哥只管放心便是了。”一边却又心里一动问道:“出宫好玩不?”无品的内侍自然是不可能出宫的,能出宫办事的一般都是各宫主子身边的内侍,出去替主子办事的。
雾松叹了口气道:“好玩甚么!殿下一般都是去几位师傅或者国舅家走走,有时候则在茶馆酒馆等地方听听说书了解下民情,咱们跟着的人心里一直吊着呢!若是在几位大人府上都还好,在街头,哪次不是拎着一颗心背上透一身汗的。殿下一般也只带我和雪石出过宫,不过雪石不太爱出去见人,都是我跟着多。”
冰原一旁讥讽了句:“他自然是不愿意出去的,见到旧友,别人结交也不是不结交也不是,多难堪,殿下带着他,使唤也不是不使唤也不是……”
雾松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道:“等不当值了,我和冰原就找机会带你出宫去逛逛去!”
双林心中一喜,笑了起来,一旁冰原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腮帮子道:“长开了更是讨喜多了,平时多笑笑,怕不得主子的喜欢?别学那人,整天冷着一张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一样。”
果然楚昭与属官们这一议就到了深夜才回,因着晚了,也不沐浴了,只传了热水来洗脸擦身泡脚,雪石叮嘱了两句,楚昭便支他歇息了。双林伺候着他洗了头脸,出去倒水。
楚昭换了宽松的袍子,常欢替他除了冠,正要拆发髻,楚昭却阻止了她道:“我今儿还没写字,写完再说。”常欢有些诧异道:“不是雪石说了您今天不用练字了吗?”
楚昭摇了摇头道:“一日不练便要手生荆棘,生疏了,习字并非为了应付检查,将雪石代我写字的拣出来收好,莫要让他知道了又要胡思乱想。”
常欢伺候楚昭多年,知道他一贯拿定主意便不改的,抿嘴笑道:“雪石也是一片赤诚,怕殿下累到了,都这个时辰了,倒是新来的霜林小公公说防着您还是要练字,没让我们收拾书桌呢,虽然实心眼儿,倒合适了。”
楚昭微微诧异,自起了身走出外殿来,果然看到书桌上仍摆着平日练字的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都是刚磨好的浓黑油亮并无凝滞。他看了眼外头刚端了铜盆回来的双林,这个人来了几日,总是默默的不说话,偏偏心细如发动作谨慎,四公主的事也是他发现的,倒是并没有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实心眼,心思十分灵便,如果三弟当时没出事,他原该在这宫廷里头出了些头吧。
皇家教养一贯要求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会让下边人迎合喜好,更是忌讳让身边人太过了解自己的心理和举止,因此楚昭其实对双林这似乎看透了自己的举止感觉到有些怪,似乎应该不快的,但他一贯克己复礼,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三弟和妹妹的事迁怒在奴才身上了,因此仍是拿了惯用的湖笔来,提笔专心写字,将那一丝不快撇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