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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倒也没多想,毕竟头牌这种长相风情实在很难有别的联想,她只是对飞羽身份有点好奇,想看看她衣服一脱,是不是底下藏着无数的暗器毒药什么的。
只是飞羽这衣服注定难脱,门外忽然传来人声,过一会儿丹霜来说,老刘头要回乡了,特来告辞。问铁慈要不要见。
铁慈和这位老仵作没什么交情,但好歹也跟着他学过一阵子验尸,算是半师,自然不能怠慢,只好衣着整齐出去见,飞羽趴在澡盆子里挥着浴巾欢送,不急不慢重新穿衣服。
老刘头有点局促地站在外间,虽然不太清楚茅公子的身份,但从县丞落马和近期衙门的变化,也能猜出这位公子是贵人,见了铁慈急忙施礼,又呐呐为一开始的态度不恭道歉。
铁慈自然扶了,温言宽慰几句,命赤雪上茶,又给老刘头封了银子,以作谢师礼和回乡的盘缠。
老刘头自然感谢不已,邀功般地道:“小老儿既然回乡,公子也迟早要回盛都,那巡检和仵作的差事,小老儿稍后便移交给沈谧。”
铁慈端茶,笑而不语,心想沈谧如今倒不必执念于一个仵作了,他自有他的去处。
老刘头却不懂贵人端茶的意思,反而起身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纸张凸凹不平的卷册,道:“小老儿这就走了。之前有整理一些验尸笔记和些许经验。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公子身份尊贵,不该沾染这些污浊下贱事体,那么就烦请公子转交沈小哥儿。”
铁慈对这个却有兴趣,她也不喜欢在外摆那什么皇族的架子,半欠起身,亲自伸手去接。
烛光摇曳,老刘双手前递,薄薄卷册在他掌心缓缓摊开。
有那么一瞬间,铁慈忽然想起师傅讲过的“图穷匕见”典故。
她有点想笑,自己固然不是秦始皇,对方一个穷挫丑的乡下老头,也绝做不了荆轲。
指尖触及卷册时,卷册正好展开到底端。
老刘头手指忽然向前一推!
“咻”一声轻响。
那凸凹不平的纸页内,冷光一闪。
铁慈正半弯腰接卷册,空门大开,卷册对着她心口位置。
冷光穿越铁慈手指缝隙,疾射而至。
极近距离,避无可避。
肩后砰地一声撞响,铁慈一个踉跄,斜着向前跌开去,她身形还没稳,手掌已经探出,铁钳般一把抓住了丢下卷册便要仓皇逃开的老刘头的肩。
指下一紧,细微骨裂声响,老刘头一声惨呼。
夺地一声,那一线冷光钉在中堂上,直没而入,只露出一点乌黑的顶端,看上去倒像那猛虎下山图老虎多了只眼睛。
铁慈转头,就看见飞羽拎着湿淋淋的裙摆,茫然无辜地扶着椅子,道:“脚滑。”
地上还有好长的一条水印滑痕。
看那样子,是飞羽从里间出来,鞋子沾了水滑倒,正好撞开了铁慈,躲过了那枚暗器。
铁慈眯了眯眼。
真巧。
不过她其实并不需要飞羽救,对这暗器,她并非全无准备。
她并没有多说,目光又转回老刘头身上,那老头浑身颤抖,脸色青白,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还是鼻涕,黏糊糊沾满了胡子,一抖一抖地晶亮。
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冷血刺客。
铁慈却知道那暗器够快够狠,如果不是她在师傅那里听过图穷匕见的典故,引发了那一霎那的警兆,以及老刘头身上有些她存在疑问的地方,换个人,这一刺怕就成功了。
她缓缓松了手,老刘头惨叫一声,捂着肩软倒在她脚下。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被迫的……我是被逼的啊公子!”
“谁逼你的?”
“辽东……辽东的人……”
“你什么时候和辽东人有了勾连?”
“我……我……”
“我来代你说吧。”铁慈坐下,接过赤雪递来的雪白手巾擦手指,淡淡道,“辽东慕容端和李尧合作这么要紧的事,也未见得就能放心。所以慕容端应该会试图在衙门里塞进自己人,但是这合作是临时的,一时往李尧身边塞人会很奇怪,所以他选择的是收买衙门的人。而你,刘老先生,你在衙门多年,有一些才能,是李尧不可缺的人手。而且你缺钱。所以,慕容端选中了你。”
老刘头瞪大眼睛。
“我拜你为师学验尸后,因为你受惊生病,我曾派人去你家通知一声,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你是添了个孙子,但孙子有不足之症,需要很多银子调养。”
“这就有点奇怪了,你孙子生了病,你该更需要这份工,如何我初见你时候,你急着要走?然后我又发现你家里并不愁云惨雾,一家老小,近日采买很多,还买了骡车,备了不少干粮,这是要做什么?出远门吗?还是拿了钱心虚怕出事,想要早点远走脱离控制?”
“你家那些采买的东西,我算了算,以你在县衙的月俸,是远远不够的。那么,钱从哪来?”
“你和我去后山寻无主尸首解剖,路遇女尸受惊生病。你一个仵作,尸首没少见,一具女尸就吓成了那样?你那不是惊吓,是逃避吧?你知道什么,所以消极怠工,不想破案。”
“你管理的巡检司,队伍松散,只知盘剥,从不履职,放任治安混乱,因为有人不希望治安好,外头越乱,苍生塔越没人注意。”
“你看,”铁慈脚尖一踢瘫在地上如软泥的老刘头,“这破绽多得筛子一样,也敢来行刺我?”
室内寂静如死。
飞羽放下湿淋淋的裙子,手抬起来,似乎想鼓掌,但最终只是摸摸下巴,眼睛滴溜溜一转。
失策。
多事。
早知道她这么精滑,救什么救。
屋外,听闻这里异动,匆匆赶来的萧雪崖,收回了自己即将迈出门槛的腿。
他的随从诧异地看他,萧雪崖面无表情,下颌线线条冷峻。
然后他道:“这便走吧。”
副将道:“不是说县衙还不够安定,您怕还有对方人手,要再呆几天吗?”
“这不已经给她揪出来了?”
副将跟在他身后,“果真传言不可尽信,皇太女聪慧犀利得很。”
萧雪崖并不回答,步伐很快。
好一会儿,他的语声才穿过垂花门。
“越聪明,死得越快。”
……
屋内的审问已经到了尾声,老刘头已经被铁慈的推断打成了筛子,呜呜在地上哭着,道:“小老儿也不想……可是他们说不答应就杀了我全家……孙子的病也需要银子……我拿了钱就想偷偷溜走的……我怕出事……可是李县丞怎么都不肯……后来……后来我看见那女尸……觉得不好……病倒是真病……我心里害怕……每夜每夜都梦见那女子来寻我……”
铁慈阴恻恻地道:“你杀我,倒不怕我夜夜来找你了。”
老刘头浑身一抖,“……他们没说是要我来杀你,只说按个机关就行……”声音心虚的越来越低。
丹霜呵呵:“是啊,你觉得他们费这许多功夫是要请我家主子去喝茶呢!”
“他们!他们绑了我儿子孙儿!”
“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下一顿饭还有没有机会吃吧。”铁慈面无表情地道,“你有三个选项,第一,我杀了你;第二,我把你交给萧将军。他的行事作风你可以去打听,绞死你都算恩典。第三,我把你扔出去,说不定你的同伙会救你?”
老刘头歪着身子在地上呜呜哭,再没脑子也知道三个选项都是死。
铁慈起身进内室休息,将余下的事务交给了丹霜。
飞羽立刻跟进去,铁慈抬眼看她,飞羽对她微笑,“不接待一下救命恩人吗?”
铁慈掀起眼皮,“听过了我刚才的分析,你觉得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那也许你是事后灵呢?其实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飞羽耍赖皮,“至不济,给件衣服穿呗?”
她衣裙外还有一层纱衣,刚才滑倒已经弄脏了。
铁慈看看她,身高和自己仿佛,便道:“也许你愿意换个风格?”
赤雪捧了一个衣箱来,飞羽便不客气地自己挑选,指尖随意拨弄几下,发现都是样式差不多的长袍,剪裁简单,以方便为第一要务。颜色清素,以白,月白,银灰为主,难得一件红色的,也绝无刺绣暗纹。旁边还有一盒配饰,扳指玉佩带勾蹀躞齐全,蹀躞上挂着火石箭袋刀子针筒钱包笔墨甚至还有小算盘,都是大众式样,从颜色到细节都风格硬朗,绝无半分时下流行的脂粉华艳风格。
就,真硬汉审美。
比他自己的衣箱配饰都硬朗。
飞羽两三拨弄间已经看得清楚,这从里到外的糙汉气息,便收了手。挑剔了一番颜色不好看式样太普通不符合她头牌的身份,最终什么都没选。铁慈本想看看她穿男装的模样,见她不肯穿也便罢了。便端起茶来,奈何对面这位好像也不懂端茶的暗示,也跟着端茶喝了一大口,又探身过来捡刚送过来的点心吃,吃到不好吃的便扔了,一盘子精制的点心被扔了大半,铁慈在心里默默地数:羊肉不吃……太甜不吃……糯米不吃……坚果不吃……
忽见飞羽眉毛一挑,喜道:“这个不错,你也尝尝!”顺手就将一个酥蜜寒具塞到了铁慈的嘴里。
铁慈猝不及防被点心塞了满嘴,差点下意识来一句“大胆!”将人给扔出去。齿间一碰,哗啦一声脆响震脑,倒惊得她一跳。
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酥蜜寒具,近两年流行的一种点心,主要用料是蜂蜜、酥油和面,加黑白芝麻的油炸点心,一般做成馓子和麻花形状,讲究的会炸上两遍,再添上桂花和松子等物,以松脆爽口为佳,入口舌尖一抿便碎,声响清脆,惊动四邻。
宫中讲究体气尊严,用膳无声,这种哗啦哗啦响的点心,是不入册的。
铁慈也只吃过一次,她喜欢这极酥脆的口感,却不肯表露出来,只随便抿了抿便咽了。倒不似飞羽据案大嚼,哗嚓作响,桌上如多了一百只蝗虫。
然而她拈起点心的姿势却又极好看,修长雪白手指微微弯起,指甲在灯光下微光闪耀如钻。
她一边吃,一边瞟着铁慈,觉得这人着实有意思,极其矛盾的品种,尊贵里透着简素,简素却不掩尊贵,看似潇洒旷朗,那种衣袍一掀便可席地问天的自在,举止却极谨慎,但真要说步步为营也不至于,胆子大起来彷如天也敢戳。
似乎什么都可以接受,但谁也看不出这人真正喜欢什么。
什么样的境遇会养成这种性子?飞羽忽然来了兴趣。
那边铁慈咽下酥蜜寒具之后,趁飞羽将咽未咽之际,捡起盘子里大如幼儿拳头的七卷糕回礼,那东西用羊骨髓油伴糯米坚果所制。粘性极大,擅长紧密结合上下牙。
果然飞羽一口点心还没完全咽下去,就被糯米堵了满嘴,拼命嚼咽了半天,脸都微微涨红,又端起桌上茶水一阵猛灌,好半晌嘴里的点心才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她伸手去抓茶杯,铁慈衣袖拂过,茶盏跌地上粉碎。铁慈哎呀一声,一脸无辜。
飞羽开始咳嗽。
铁慈笑眯眯帮飞羽递汗巾拍背,一巴掌险些把她给拍桌上。
丹霜进来,示意铁慈自己已经审问出了结果,铁慈看向飞羽,飞羽咳嗽着站起身,摇摇摆摆出去找水了。
丹霜看着她的背影,皱眉道:“主子,这女人不像个好人,总缠着咱们,怎么不想个法子赶走她?”
铁慈揉着眉心,想着这货自来熟又不讲究,蚂蟥一样叮人,只是今日却接连承了人家两个情,有点拉不下脸面。
“没事,她在我身边呆不住的,迟早会走,不过要看住她,别让她和人接触探听我的底细……老刘审问得怎样?”
“说是自家儿孙被绑走,不得不为,这卷册和渊铁匕首,是对方绑走其儿子的时候留下来的,还留书一封,让他事成后去梳子湖那里接人。”
铁慈点了点头,在灯下沉思。丹霜等待着她的命令,赤雪却轻声道:“主子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吗?那得多带点人手。”
铁慈点点头,赤雪便去请萧雪崖,谁知道却得到回复,说萧雪崖已经率领亲军走了。只留下十名士兵听候差遣。
铁慈听说了,便摇摇头,十名普通士兵顶什么用,万一事机不密,反而坏事。
容溥也不在,说是在海上失去铁慈行踪之后,他顺风而下,也在海右登岸,顺便向朝廷申请了在海右东山卫历练。他是接了东山卫和威海卫的往来公干文书来办差的,结果路过滋阳准备投宿的时候,在城门口看见了她的画像,才知道她在这里,并且在发觉她被悬赏捉拿之后,转身就去了海右都指挥使司调兵,如今事情已经解决,他也得把东山卫的差事继续办完。
至于丹野,听说是接到了什么信,当时就骂了一声,将信一甩,跳起来就匆匆跑了。
至于滋阳县衙,包括海右布政使的人,铁慈都不会用。
人忽然都走了,丹霜赤雪有些担心,铁慈只笑着摇摇头,道:“整个滋阳县衙咱们都对抗过了,还怕那几个丧家之犬?再说也就是去瞧瞧,见机行事呗。”
当下也就灭了灯,只留厅堂一盏灯幽幽晃动,飞羽被安排睡在隔壁院子,铁慈命赤雪给她的屋子里添一把助眠香。
过了阵子,老刘头趁着夜色,跌跌撞撞出了门。趁着城门还没关,连夜出城。
又过了会儿,小院里爆发出一声尖叫,随即整个县衙被惊动,人群潮水般向小院涌来,说是茅公子遇刺,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
海右布政使带着麾下的官员匆匆赶至,被拦在小院内,火把下一时神色阴晴不定。急命寻最好的大夫,又询问伤势如何,赤雪拦在门口,面若寒霜,只说这县衙不太平,凶手尚未抓获,主子伤势自己等人自行处理,请布政使着紧县衙守卫,查找凶手为要。
布政使也不能硬闯,只好命人将小院围住,又安排人逐一排查。眼见着里头不停歇地端出一铜盆一铜盆的血水,不禁有些心惊肉跳,急忙回到书房,急着要给上峰写信说明此事。
院子里闹哄哄,屋子里却静悄悄,本该沉睡的飞羽溜过回廊,轻轻打开铁慈的房门,榻上有人背对着门口在沉睡,飞羽从容进去,抬手一掀,床上人一动不动,看身形是个小姑娘,背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我知道你来了。”
飞羽:“……”
纸张下面还有纸张,飞羽掀起,第二张纸上面写,“只有你会闯进我的屋子,但绝不是为了自荐枕席。”
飞羽:“……算你有自知之明。”
底下还有纸,再掀一张。
“聪明人呢,这时候就千万别揭下一张,把纸放好,被子盖回,转身就走,装作从来没来过。”
飞羽:……嗤,激将法有用吗?
底下还有一张。
“大抵激将法对你无甚作用,所以如果你到此刻还不走,那么……”
这张纸却只有一半,“么”字一直写到边缘,还拖到了下一张纸的边缘,看上去底下那张纸被黏在了一起,飞羽下意识去撕,嗤地一声轻响,那一层却并不是纸,就是一道边,一撕之下,腾出一股白烟。
飞羽却没有停手,她在撕纸的时候已经屏住呼吸,随手将烟气挥散,嗤笑一声,伸手去扳那个睡着的女子。
结果一扳之下,那人头一歪,压到枕头另半边,咔嚓一声。
飞羽闪电般松手,弯腰缩腹,手往下一抄!
片刻后,他缓缓抬手,指尖捏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针。
针无毒,小惩而已,但问题是,刚才他弯腰去扳人,枕头的位置,正对着她的……要害。
这人可真是……
飞羽站了半晌,将针一收,被子扔回去,也不去看那床上人了,转身就走。
也不试图去将纸张恢复原状,对方已经猜到毒烟不一定能毒倒她,那一道纸张机关关键就是撕毁便不能恢复,以此佐证她来过。
由此确认她居心叵测,好将那情分一笔勾销。
毕竟此刻县衙内其他人都不可能闯进铁慈屋子里去一张张撕纸,只有留宿的飞羽才会这么做。
真是比海还深的心思。
飞羽回了房,坐在灯下沉思。
一忽儿站起,道:“怕是个陷阱呢……老二向来心思挺多……我多什么事呢!”
一忽儿坐下,“嗐,老二现在最恨的是我吧,我可别撞他眼里去。”
如此几次三番,忽然吹熄了烛火。
房间里传来簌簌一阵衣裳摩擦声响,片刻后,一条黑影越过屋脊和纷乱的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
老刘头一路出了城,在城外雇了乡村的牛车,晃晃悠悠一夜,清晨的时候才到了梳子湖边,这里已经过了滋阳地界,属于蓬莱的青阳县。梳子湖是青阳县城外的一座小湖,周边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域,从高处看河流如梳齿般排列,是以有了这个名字。
这一处因为水域多,密密麻麻的苇丛遍布,纵横的道路上则生满了和芦苇很像的五节芒草,高过人头,很容易迷路。
而道路和水流交错,被芒草丛遮蔽后,一不小心就会落水,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而在这片迷宫水域背后,则是一座不算很高但十分连绵的山,将青阳分隔成两半。
老刘头老远就下了车,赶车的人将大车转了个弯,躲在了一丛芦苇丛后。
老刘头就站在那一片苇丛前,吹起了一长一短的口哨,片刻以后,有一个黑衣蒙面人从苇丛中钻出来,低声道:“得手了?”
老刘头便赶紧将染血的匕首和卷册交上去。
那人反复看了,将东西收了,却并没有将老刘头的家人带出来,只挥挥手道:“你且回去,等那人被刺消息传出来,我们证实了,再把人给你放了。”
老刘头急道:“这怎么行……人确实杀了,不然你们现在就去县衙确认一下……”
那人却已经不愿和她多话,挥挥手示意他走。
老刘头无奈,只得按铁慈交代的道:“……我在那人那里发现了一个东西,或许很重要……”说着便掏出一个盒子来。
黑色的小盒子,上好的金丝楠木,四角各雕一瑞兽,瑞兽的眼眸分别以红宝石、青金石、碧玉和黄碧玺镶嵌。
那人一看这盒子便脸色一变。
大乾王朝贵族喜用瑞兽图腾,日常皇家装饰,一向以各种瑞兽为主,连宫中护卫,也以瑞兽为名,白泽獬豸麒麟梼杌,皇宫主殿则名重明。
老刘头道:“从那茅公子身上落下来的,我便赶紧捡了来。”
那人打开盒子,里头却是空的。
“东西呢?”
“放了我儿孙,我便拿出来。”老刘头道,“而且只能交给你们领头的人。”
那人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犹豫了一会,道:“你等着。”便转头进了芦苇丛。
远处大车里,铁慈和丹霜正用一个小巧的千里眼瞧着。
丹霜悄声道:“主子您确定是慕容端吗?”
“虽然想我死的人很多,但现在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要杀了我的,大抵只有被我坏了事的慕容端了。”
“他不赶紧回去,还非得报复回来,看来也是个傻的。”
“我倒觉得他不傻。他现在敢回去吗?自己私下炼制武器却被老子抓包,他老子怎么想?倒还不如留在海右,看能不能立下什么功劳,才好回去将功抵罪。既然不能回,那么自然首先要报仇。”
“主子您确定是他就行了,可别轻举妄动,咱们就两个人,您伤势还没好呢!”
“那是自然。”铁慈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的火折子,“等老刘头把儿子孙子带出来,就送他一个小礼物。”
得知老刘头是被胁迫来刺杀她,她便将计就计,给了老刘头自己装印章的盒子,看能不能用这个引出幕后人了露面,顺便换回人质。
等人质离开这里,她便抛出火折子,今日风大,芒草丛干燥,燃烧起来会很快,对方要想在草丛躲藏,必然是选择最为干燥的深处扎营,大火一起,来自四面八方,想要逃开会很难。
原本铁慈就想来确认一下是不是慕容端那一群人,摸清了对方的驻地和轨迹之后再调自己信任的兵来围剿。此刻看见这连绵的草丛,倒起了顺手火攻的主意。
她在外围,只要远远扔出火折子就行,倒也没什么危险。
此时黑衣人走了出来,对老刘头做了个跟他进去的手势,苇丛动荡,铁慈眼看着那几人果然一路往苇丛中心去了。
过了一会,老刘头出来了,推着一个小推车,车上坐着一个青年,青年怀里一个襁褓。老刘头艰难地推着车,累得东倒西歪,发髻散落下来,遮住了脸。
铁慈远远看着,倒有些惊讶,没想到慕容端还有几分善心,竟然真的将老刘头一家放了,这是觉得这一家子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丹霜递过给她组装好的弓,铁慈慢慢将四个火折子绑在四根箭上,箭架在弦上,拉满弓。
这火折子是火器局特制,只要去掉盖子,之后轻轻一扔便会起火。
苇丛中心有点远,得用弓射。
只是她心中隐约还有些不安,一时有些犹豫。
满弓如月,火折子微微颤动。
丹霜不明白她犹豫什么,怕她长久不动是因为牵扯到了背后的伤口,便走过来查看,这一走动,乡村租的大车板薄底盘轻,车子猛地一晃,铁慈正在出神,弓一颤,火折子已经飞了出去。
四道火线迎风而燃,直奔那淡黄茂密的两人高的芒草丛。
开弓没有回头箭,铁慈也只好看着那火折子落入草丛,刹那间四个方向,便赤红浓黑翻卷而起,几乎瞬间就成了一个包围圈。
皇太女的箭术几乎独步天下,一弓四箭,精准地落在了不同方向。
火势很壮观,映得半天深红,铁慈紧紧盯着那里,刚才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来了。
不对,太安静了。
没有惊呼惨叫,没有惊惶奔逃,那些高高的苇丛顶端,甚至都没有摇晃。
人呢?刚才明明看见好几个人进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铁慈霍然回首,看向老刘头走开的方向。
空荡荡的道路上没有人。
一个老头,推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娃娃,怎么能跑那么快!
苇丛深处忽然传出来一声尖锐的婴啼!
不好!
铁慈猛然蹿起,一阵风般地扑出了牛车。
丹霜还没反应过来,冲到窗口,就看见皇太女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浓烟滚滚的芒草丛之中。
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连忙跳下车奔过去。
赶车的沈谧反应过来,拎起车上的桶,在旁边的一条小溪里连石头带水泼了丹霜一身。
丹霜得了提醒,也顾不得石头砸在身上痛,夺过他的桶也舀了一桶水,拎着便追了过去。
“主子,不能进!不能进!”
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几乎盖过了丹霜的呼喊,几乎片刻,草丛中心已经被大火覆盖,火焰顺着那梳子般的脉络飞快地一路延伸,丹霜本就轻功不如铁慈,又慢了一步哪里追得上,眼看铁慈的身影就要被那一片妖红浓黑淹没,她只能趁着最后一刻狠狠地将手中的水桶泼了出去。
水桶里的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晶莹的浪,一半立刻被化为水汽,一半浇在了铁慈背上。
随即铁慈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苇丛深处。
沈谧赶过来,将还想扑的丹霜拼命往后一拉,两人身上都着了火,连滚带爬地爬入附近一条细细的小河内,才灭了火。
丹霜再抬头时,那一处的火已经如红墙高矗,再也冲不进去了。
沈谧焦灼地道:“殿下为什么忽然冲进去!”
“我不知道!”丹霜烦躁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我们听见了一声婴儿哭声,殿下就忽然跳起来了……婴儿!为什么会有婴儿?难道……”
两人对视一眼,沈谧猛回头,发现没有老刘头一家的影子。
他脸色惨白,丹霜此刻也算明白了。
今日依旧是个陷阱。
先前出来的老刘头一家是假的,真的一家依旧留在草丛中心,殿下听见那声婴啼便发觉了真相,她那性子,就算老刘头曾试图刺杀她,她也绝不可能放任无辜的婴儿被烧死。
对方派出老刘头刺杀恐怕就是个饵,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能把铁慈给引出来,然后将计就计,特意选了梳子湖这边的特殊地形,引诱铁慈用火攻,再将老刘头一家困在火场中心。
如果铁慈心硬不去管,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如果铁慈要去救人,那把火就烧了她自己。
丹霜想通了这一切,失魂落魄地往泥水里一坐。
慕容端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这竟然是个连环局。
沈谧蹲在她身边,眼底倒映着那似乎连天空都要烧化的烈焰,喃喃地安慰她:“附近水源多,主子只要及时冲出中心地带就有救,别怕,别怕……”
两人紧紧盯着那片燃烧的草域,烈火灼热,心底却冰凉。
……
铁慈一进苇丛,就险些被浓烟呛得闭过气去,拜她那四箭所赐,四面都是满目的红,一时什么都辨不清,她能听见自己头发被烧得吱吱作响,而眼泪哗啦啦地流,天地就是一片模糊的红。
多亏了丹霜背后那一泼,她冲进火海中暂时还没受伤,全凭着先前听见那一声婴啼判断着方向,从背后撕下带水的衣裳捂在口鼻上,猫着腰摸索着冲过去。
火场上端烟气聚集,下方反而空气状况较好,铁慈对这个有经验,当初她快要立皇太女的时候,她遇过刺,落过水,跌落过冰窟,瑞祥殿走过水……所历危险,足可写个《灾难时刻自救大全》。
脚下忽然踢到软绵绵一坨,凭感觉是个人,看不清也不必看,她扛起来就往外跑。
依旧是凭印象,这里大概是梳子的把柄部位,四周都有大型水域但是距离有点远,最近的水源是西侧的一条细细的水沟,要到那里先得跨过大约一丈的一条河埂,那埂上也长满草丛,此刻成了一条拦阻她救人的天堑。
她三两步疾冲到河埂边,运足臂力抡起。
呼地一声,她将偌大一个汉子生生扔过了那一丈之地!
那人影穿过火线,染了一身的火焰,然后噗通一声,栽入水沟。
铁慈扔出便看也不看,转身就跑。至于对方能否准确进入水沟,会不会头着地摔成傻子,她管不了这么多。
她一边狂奔一边将外衫落下罩住头脸,再次准确地冲进了火场,这回又摸到了一个人。
刚才扔出去的感觉是个青年,应该是老刘的儿子,此刻摸到的是老刘,却依旧没摸到那个婴孩。
铁慈无奈,很想不理那老头,但是看人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被烧死似乎也做不到,只得将人扛起,老刘矮胖,比他正当壮年的儿子还重,铁慈本就伤病未愈,接连两个来回将积攒的一点体力耗费得差不多了,扛着他到埂上时,双臂双腿都在抖。
她眯着眼,感觉眼睛迅速地肿了起来,眼泪水流进了脖子里,火烧火燎的痛。身后的火追过来,她拼命一扔,险些喷出一口血。
老刘头沉重地落在那边,铁慈就地一滚,滚灭了一股火焰。
她低头看看自己不停微颤的手臂和腿,回头看那一片连绵火海,心想,走吧,这都是命——
她正要转身的时候,一声婴啼再次响起,这次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铁慈的脚步顿住,只一霎那,她便咬牙,再次撞入那一片烈焰巨盾之中。
这次她很快就摸到了那孩子,那孩子命大,被夹在两块石头之间,石头中间似乎还有个小小水坑,当然此刻水坑里的水已经被烤干,但这也保护了孩子一阵子,等铁慈摸到时,孩子的哭声已经很细弱。
铁慈手已经搬不动石头,只得用脚去踢,石头已经被烤得滚烫,撞在她膝上,仿若被电流穿过一般,膝盖一软。
她也顾不得,将孩子抄起,塞在怀中,便往记忆中靠近那水源的方向腾身而起。
这么一起身便有种奇异的感觉,脑海中一晕,仿佛短暂失去了自己,下一瞬哗啦一声,她落入一片水波之中。
她心中一喜,心想自己这一跃如此了得,竟然就跃到了那水沟里。
随即觉得不对,先不说那水沟距离火场足有三四丈远,自己力竭之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飞越这么远距离,再说那水沟水就很浅一层,可现在她整个人泡在水里,脚下虚浮不见底,这里分明是更深更广的水域。
但印象中那一处草丛距离较大的河流湖泊,最近的也有几十丈……
怀里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从火场瞬间到了河流里,娇嫩的婴孩抵受不住。铁慈此刻还是睁不开眼睛,喉咙里火一般灼烫,既不能视物也不能说话,又怕自己沉入水中淹死了孩子,只得一蹿一蹿地凫水,谁知道身体这么一蹿,下一瞬热浪灼天火舌舔面——赫然又到了火场里!
铁慈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眼睛和咽喉的剧痛以及身上无数细微灼伤告诉她这不是梦。
这里的火场似乎是已经烧过的,火势并不那么猛烈,身后却热浪逼人,后方的火依旧很大,她力气将竭,却又不敢再蹿起身——下一蹿蹿到正在燃烧的火里怎么办?
正在这时她听见四面沙沙声响,似乎是脚步声正在逼近,而不远处隐约有水流声响,水声也有异样。
有人曾埋伏在水中。
现在来包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