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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雨时紧时松,一直没停,院里的果树叶子纷纷飘扬,树枝随风乱舞,豆角秧架被刮倒了,雨线敲打着积水的地面,叮叮咚咚象是弹琴。
如琇父亲拄着拐杖,跑到屋外看了几回,不禁仰天长叹,“老天啊,总不想给人个好收成。”
丰收是庄稼人最大的愿望,土里刨食几千年,中国农民把辛苦赋予大地,而收成往往看天。北方大平原上的庄稼,高杆作物在长成之前,最怕风雨交加,雨泡软了土,狂风肆虐之后,往往便会倒伏,形成减产,雨水大时地里形成汪洋,庄稼倒于水中,浸泡之后便是绝收。
黑沉沉的夜色里,天上象是河决了口,将水流倾泻下来,白花花的雨水,如线如注,尽情地泼洒,院里一片白亮亮的水汪,雨声风声,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咚咚呛呛的声音,不绝于耳。
“龟鳖敲鼓啊。”父亲又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夏天阴雨连绵季节,每到暴雨时,便会听到远方有隐约的鼓乐声传出,咚咚呛呛恰似在唱大戏,老人们常说,雨大如瓢泼的时候,就是鱼鳖虾蟹们的节日,它们在搭台唱戏庆祝呢。
这种说法当然没有科学依据,但暴雨天能听到隐约的鼓乐声,却是不争的事实,究竟这声音源自哪里,原理如何,一直没人能说得上来。
街上也积了水,水流象小河一样向前流淌,黑沉沉的天空,象无际的大山压在头顶,不知道还蕴藏着多少雨水,哗啦啦的风声雨声,一直伴随人们入眠。
到了次日清晨,雨总算是停了。
天边的云彩,开了一条缝,透出一线光亮,空气中满含着清凉和潮湿,村里,家家户户打开院门,清理积水,扶正歪倒的篱笆门,满街都是积水,被风刮下的树叶草叶,冲倒的柴堆,处处是暴风雨后的凌乱相。如琇让年迈行动不便的父母留在家里整理院子,叫上二姐,戴了顶草帽,便奔向村外。
村外,依旧是满眼的绿色,庄稼被雨洗过,更加青翠耀眼,只是成片成片参差不齐地倒伏着,豆秧散了团,玉米斜了身子,低洼一些的地块,水没过了玉米的须根,成了池塘。
糟糕,如琇心里暗暗懊恼,果然庄稼倒伏了。此时正值植物果实生长“灌浆”的时期,暴风骤雨摧残了它们的生长过程,势必影响果实成熟。老天爷,真是来收粮食了。
跑到相思河边的时候,远远地便看见一片白亮的水光,河水比平时宽了一倍,将原来岸边的草地给淹没了,卷着浪花,向下游流去。
相思滩也被淹没了,成了汪洋,柳树没了腰,桑树只看得见枝梢,小草河滩,全都到了水下,只露出细长的草叶草尖,随着水流摆去,到处都是一片水声。
二姐跺了跺脚,“坏了,这么大水,怎么办啊。”
如琇心里也着急失望,昨天的暴雨,冲走了多少庄稼人的希望啊。她急匆匆地奔向自家的玉米地,路上泥泞不堪,有些地方得涉水而过,姐两个卷起裤脚,踩着积水,走过羊肠小路,沿路遇到不少同村和乡亲,大家都一样心情郁闷,这场暴雨形成了一场小小的水灾。
沿途看见不少伏倒的庄稼,狂风吹倒庄稼有个特点,便是一溜一溜形成“风道”,倒下的高杆作物,成行成排,不是风道的地方,依然直挺挺地矗立着,等小姐俩跑到田头,看见自家的玉米地,正处在风道上,倒了一大半。
满地凌乱倒伏的庄稼,象被巨大的石碾轨过一般,如兰一脸失望,地里一片泥泞,玉米的穗头都沾了地,横七竖八地叠压着,如果不赶紧抢救,无疑便会颗粒无收。如琇咬了咬牙,“没说的,干吧。”
要干的活很简单,就是将倒下的秸杆扶起来,踩实,让它重新恢复正常生长。姐俩刚走到田垄里,忽然旁边的庄稼枝叶一阵摇动,一个小伙子钻了出来,却是大猛。
“嘿嘿,如琇,如兰,”大猛笑呵地打着招呼,一边说话,一边将脚下的玉米扶起来。如琇赶紧向他摇手,“大猛,不用你帮忙,你们家的也倒了,你快去吧。”
“不急,”大猛瓮声瓮气地说:“那点活儿,小菜一碟,如琇,我是来向你报信儿,呆会可能乡政府要来现场统计损失,你先打好小六九儿,多报点,就能得点补助。”
原来大猛打的这个主意,如琇有些好笑,她摇了摇头,“大猛,我不同意你这话,损失多少,人家又不是傻瓜,瞎报能管用么?对了,你赶紧去吧,我们真不用帮忙。”
大猛用脚踩着泥泞的地垄,脸上现出尴尬,如琇一再拒绝帮工,又对他“多报损失”的建议不领情,让他有些下不来台,如琇也感觉到了,她看着大猛的脸色,有心想说些挽回的话,可心里又挺矛盾,这种男生主动的帮助,总使她心里别扭,更让如琇担心的是,这样的帮助如果不加阻止,将来就有产生后遗症的可能。
“大猛,”如琇的语气很坚决,“你去吧,这点活轻松得很,我们姐俩也是小菜一碟,你家地多,快去吧。”
大猛没吱声,闷头闷脑地踏着泥水走了。如琇看着这小伙子宽厚的背影,心里也别扭。如兰嘻嘻地笑道:“你又把人家给伤了。”
“可我能怎么办?”
“倒也是,”如兰同意妹妹的话,“大猛这种人,又猛又愣,他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
“你说到哪儿去了?”如琇赶紧抢白姐姐,“大猛其实是个好人,可咱们也不能总靠着别人帮忙,别人的好儿,咱们记着,可便宜又不是白拣的,自己又不是没胳膊没腿……”
“行了行了,别解释了,我还不明白你的心思?其实大猛也真逗,他大概也知道你不喜欢他这种二愣子,所以动了脑筋想出个虚报损失的好主意,可惜你还不领情,嘻嘻……”
扶玉米的活虽然是“小菜一碟”,但这活干起来又脏又累,地下一片泥泞积水,庄稼上也全是水,扶不了几棵,便会把身上的衣裳给打湿了,凉凉地贴在身上,怪不舒服,玉米叶子又粗又硬,划在身上脸上,又麻又痒,最难受的是脚下,凉鞋一会便成了泥包,遇到松软地块,陷下去拔出来,等于是在泥潭里劳作。
更恼人的是,这种泥里水里的脏活,对于天**美的少女来说,实在讨厌,脸上身上泥一块水一块,就象个丑八怪。
扶完一垄,小姐俩从地里钻出来的时候,便都成了泥猴,身上衣裳被打得精湿,粘着草叶子玉米叶子,满身泥巴,头发在脸上一绺绺贴着,泥水从脸上往下淌。
“哈哈,如琇,如兰,两个小花脸,真好看。”旁边的一块高粱地里,崔白话钻了出来,他也是一身一脸的泥巴,手里拿着一把铁锹,锹板上往下淌着泥水。他家的地里,种的高粱几乎全倒伏了,受灾更重,可这人依旧不改乐呵呵的性子,跟姐妹俩开着玩笑。
“老崔,你看你那高粱,象被野猪群拱过一样,还乐得出来。”如兰抹了把脸上的水,这一抹,脸上更花了。
“那有什么,跌倒了,再让它站起来就行了,你看文化大革命,打倒了又扶起来,这样的人多了。”崔白话总能东拉西扯,拐到别处去。
“再说了,”崔白话跺跺脚上的泥,“这场雨也有好处,相思河里肯定又有大鱼了,呆会我去捞上两网,晚上你们都上我们家吃鱼去。你嫂子最拿手的菜就是清蒸鲤鱼。”好象他的鱼已经到手了似的。
远处的大路上,来了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到了地边田头,拿出包里的本子,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有人向这边喊着:“喂,老崔,如琇,到这里来一下。”
如琇抬头望去,见招手的是村书记高盛,高盛身后那些推自行车的人却不认识,崔白话却是机灵,“快快,这些人是乡政府的大人们,来救灾了。”
大猛的话果然不假,乡政府来统计灾情了,如琇姐俩跟在崔白话的身后,来到路上。路上也满是泥水,那几辆自行车轱辘,被泥粘得几乎转不动了,几个推车人身上也迸满了泥点子。
老高对崔白话和如琇、如兰挥着杠子似的胳膊,高声大嗓地说:“快点,乡里领导来统计受灾面积,你们都有多少庄稼倒了?快报上数字来。”
“乡里给补助吗?”崔白话笑嘻嘻地问。
“你小子就知道补助,”老高不满意地瞪了崔白话一眼:“让你报数,你就好好报,补助不补助,先不用问。”
报了数字,乡里的工作人员作了记录,如琇问:“家里院里,受的灾也算吗?”
“不算。”老高直通通地说。
一个戴眼睛的文质彬彬的小伙子说:“这回县里大面积受灾,上级让我们统计到户,只包括大田作物,至于其它政策,上级并没明确指示,估计得把受灾情况报上去以后,才能决定下来。”
“你听听,”崔白话对老高说:“人家上级领导解释得多通透,哪象你似的,直通通象根烧火棍。”
“放屁。”老高笑着骂崔白话。
老高带着乡政府的人远去了,如琇和如兰重新钻进地里,如兰将一珠粗壮的玉米杆扶起来,用脚踩着它根部的松土,忽然想起个问题,“如琇,你说为什么它歪着就不长穗子了呢?长了也都是瞎粒,打不出粮食来,真是奇怪了。”
“它本来就应该直立着,”如琇想了想说:“就象人一样吧,歪歪扭扭的人,总也成不了才。”
这解释有些似通非通。的确,玉米高粱等直立作物有个奇怪的特点,歪着生长,便结不出果实。这也许是生物的一种自然习性吧。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姐俩钻出地垄,看见大路上又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道路本是泥泞难行,这两人却是骑得飞快,路过水洼地的时候,便荡起一片水花。
“如琇,如琇,”前面的骑车人喊道。仔细一看,却是村里的小五子。
如琇有些奇怪,小五子来做什么?听声音还有些急,她走向前去,“五哥,有事吗?”
“你看见月华了吗?”小五子越骑越近,可以看见神色有些着急,后边的骑车人,是月华的一个叔伯哥哥。两个人都满身泥浆,脑门见汗,似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如琇有些心跳起来,有种不详的预感,“怎么了,月华怎么了?”她不顾脚下坑坑洼洼原积水,跑向前去,
“坏了坏了,月华找不着了,她准是跑了。”
跑了?这种事在农村并不多见,如琇只在戏里听过,有痴情的小姐跟着情郎书生悄悄约会,私奔去天涯海角,那叫“跑了”,可这种事怎么会跟月华沾边?如琇心里的惊异,就象白天见了鬼,扑通扑通一阵心跳,月华自小沉静腼腆,虽然心里有小九九,但“跑了”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如琇边跑边急急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