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阮大铖的怨念

喝水的犀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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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巍峨的德胜门城楼之下,泛起滚滚烟尘,大军两侧有骑兵呼啸而过,带起一片劲风,打着旋儿冲上天空。六万大军,如同一条腾云驾雾的红色巨龙,向着山西蜿蜒进发。巨龙身上的鳞甲,是闪着冰冷寒光的刀戟;铿锵有力的兵甲撞击之声,是巨龙低沉地咆哮。

    荒地中竞相开放的大片迎春花,被大军前进的步伐,勾勒出一条深深的黄色痕迹。官道之上,无数行人对行进中的官军指指点点,翘起了大拇指。官道两侧的农田之中,冬小麦正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肥壮。再过几天,一望无垠的金黄麦穗,将成为帝国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青灰色的城墙之上,一个身着如火嫁衣的盛装女子,带着骄傲的目光注视着大军前进。刺眼的红色,在晴空万里之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城墙之下,母亲流泪呼唤着儿子要小心,妻子哽咽着叮嘱丈夫要注意,父亲无比坚强地挥动手臂,孩子咬着手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阮大铖背负着双手站在路边,很想为眼前的一幕赋诗一曲。皇后身着嫁衣为皇上祈祥,无数百姓为大军祈福。作为大明数一数二的才子,怎能放过这般如诗如画的场景。铁骨与柔情在这一刻竟然如此贴合,无论用华丽还是淡雅的用词,都难以描述这一切,…

    颌下须髯,被身边的滚滚铁甲洪流带动,微微飘摇;一身青衣,沾满了大军铁蹄带起的尘土,不忍拂去。雄壮的骑兵呼喝着从身边掠过,一团烟尘将阮大铖紧紧包裹其中,令人观之,有飘飘欲仙之感。

    但阮大铖没有当神仙的感觉,却差点被呛死。脑子里无数构思精巧的辞藻,变成嘴里一团混合着泥沙的口水,吐在了地上。

    还是赶路吧,皇上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然让我等文臣走路跟上大军。我一个太乐令为何也要出征?难道皇上要和蒙古人诗唱文和?想想这一幕,阮大铖不禁浑身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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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学院附近的植被保护的很好,至少鸟兽还能看见踪迹,绿树野花倒也有另一番情趣。池塘中的乳鸭,正闪动着嫩黄的尾翼,在水中忽上忽下,惊得鱼儿不停穿梭。

    几个戴着斗笠的渔翁,站在横跨池塘的木桥之上,不停说笑着什么,对眼前大军视而不见,颇有姜太公之风采。旁边几个顽童丢了一块石头到水里,炸起了一片水花,在渔翁的笑骂声中逃之夭夭。波光淋漓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多美的场景啊,但看见池塘的鸭子,这帮军汉居然想着红烧还是烧烤。那些木头木脑的丘八,怎能体会其中妙不可言之处。可惜北方少见青梅和枇杷,不然此刻用戴敏的“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晴阴。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来形容最为贴切。

    果然,科学院的一个少年鄙视了这些家伙。这人认识,号称科学院才子之一的傅山,学问一道据说傲视天下少年,更难得还精通医理。但接下来的话,让阮大铖惊的胡子都立了起来:“一个个胡说什么,这是科学院网箱养鱼的地方,要是试验成功了,一年能捕两次鱼。”

    网箱养鱼?箱子里能养鱼?阮大铖认为这是最大的笑话。谁人不知,天地万物自有其规律,任何改变规律的事必遭天谴。网箱里的鱼能吃?还一年捕两次鱼?阮大铖摇摇头,继续迈着悠闲的步伐摇头晃脑。春末夏初赏景而已,这事儿不新鲜,乃文人雅士的乐趣之一。

    但很快,阮大铖发现自己的步伐,慢慢跟不上大军前进的速度,这些军汉居然缓缓跑动了起来。此刻想要保住君子风度那是不可能了,猛如虎提着马鞭来回穿梭,看见走路的就是一鞭子。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经过,上面竟然坐着高攀龙,韩爌、孙承宗和赵南星…

    “猛侍卫,同为文臣,为何微臣没有马车坐?”阮大铖很不服气。

    “额,皇上说了,年纪在四十岁以上的文臣才可坐车。你看见没有,右佥都御史郑周宗也是跑步前行。阮大人,一定要跟上队伍,莫要卑职难做。”

    阮大铖闻言,深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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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万人的大军一旦跑动起来,可以用惊天动地,山崩海裂来形容。轰隆隆的脚步声,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惊走了无数胆小的野兽。几只胆大的野狼悄悄在山坡上露出脑袋,三角眼中便满是惶恐之色,呜咽两声夹着尾巴悄悄溜走,人类的世界太疯狂了…

    前军已经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之时,十里开外的后军才刚刚得到消息,在军官高声的呵斥声中,士兵低声咒骂两句,便捂住口鼻在漫天沙尘中慢慢挪动脚步。辎重营的士兵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哼着小曲儿甩着响鞭,赶着心爱的牛车悠闲地前行。

    就不愿看见猛如虎,这个皇上忠实的护卫一出现,准没好事。猛如虎将手里的军令展开:“着辎重营做好战斗准备,立刻进入战备状态,以防不测。不得有误。”

    辎重营小兵见猛如虎打马而去,便哭着脸问内将官道:“大人,蒙古人都打到京城了?”

    内将官摸摸下巴上的胡渣,眼珠子转了两圈笑道:“皇上第一次带兵出征,难免有些紧张。老子当年第一次出征的时候,两脚也是晃得跟抽疯一样。皇上这是不懂作战的道理和规矩,那有敌人都没看见,就做好准备的?今天劳资高兴就给你们兔崽子说道一下。

    这打仗啊,先得有夜不收撒开几十里去探查,发现情况有异,他们会立刻回来报告。然后将官自有军令下达,到那时咱辎重营就从这二百五十六辆大车上,把整营的军备卸下,自有士兵前来领取装备,戏文里唱的披挂上阵就是这意思。

    咱们现在都还能看见城楼,那儿来的蒙古人?我猜皇上这是想要看看咱辎重营,做事是不是利索。我说,大伙儿都精神着点,待会儿要是有军令下来,都给老子下死力。谁要是婆婆妈妈的,爷手里的鞭子可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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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大铖到底是文青,饮酒赋诗能整夜不休,要是有佳人陪伴可以不休整夜。但这跟随大军跑步,他觉得乃人世间最痛苦之事。胸口如同一团烈火燃烧,腰腹之间的酸疼,让他的眼泪直飙。哎,如玉佳人香魅娇躯,美酒一杯唇齿如兰,都他娘的变成了身边的一群莽汉…

    四周只有沉重而散乱的脚步声,呼吸着令人绝望的呛人烟尘,飞沙直往眼睛里钻,嘴里满是尘土的味道,揪一把鼻涕下来,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阮大铖能想象得到,往日里那个如玉似兰的谦谦君子,此刻的形象会有多么恶劣。

    吟诵一句‘烟尘三川上,炎瘴九江边’,就把手往腰间一摸,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配备了一个竹筒水壶。此刻再不用,怕要活活被灰尘噎死。腰间居然是空的,这才想起来,出发的时候嫌弃竹水筒造型低俗,上不了台面,自己找了没人的地方,悄悄扔了…

    看着莽汉把水筒往嘴里灌,撒的满身都是,完了还打个饱嗝,阮大铖也跟着一阵反胃。还好,旁边这个小兵,看这文质彬彬样子就是科学院的。于是肃手施礼道:“这位小公子,某家水壶掉了。能否借你的水壶一用?”

    赵赫平一抬手就把水壶丢了过去:“快点喝,今天要跑十里地,现在才跑了两里。皇上为此都大发雷霆。谁去晚了,就会被赶回京城。”

    阮大铖闻言,心里一动:如此一来,岂不是可以顺利的回到京城了?想着可以脱离苦海回到人间,喝起水来便如同牛饮,咕咚咕咚极有气势。嘴里含着清水,幻想这是翠红楼的陈年女儿红,却又似如烟姑娘柔若无骨的身躯,香艳之处,不可描述啊…

    赵赫平一看急了,一把抢过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这人咋不讲理呢?我好心给你喝水,你却喝了一大半,我喝什么。喝口水都能喝出想女人的表情,我也是服了。

    看先生这样子,像是这次随军出征的文官,皇上刚才还有令,文官不在遣返回京的要求之列。但如果没有按照规定时间到达目的地,就会被安排去烧火做饭。”

    一股水剑从嘴里喷射而出,阮大铖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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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鼓声响起,“咚咚”的鼓声在阮大铖听来,如同牛头马面正对着自己微笑,手里的铁索正盘算着从哪个角度,套上自己的脖子比较合适。跑吧,再不跑就要和那些火头兵为伍了。无数美轮美奂的文章在自己的双手中诞生,怎能去烧火做饭?那不得被人笑话死。

    连滚带爬地冲过小山坡后,阮大铖一个趔趄便栽倒在草丛里。雄伟的京城变成了一个小盒子,在茫茫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再看看那些依旧道路上苦苦挣扎的丘八,阮大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窃喜:你们刚才都笑话劳资跑步像鸭子,哈哈,看看你们现在,拖着舌头像条狗。

    最后一声鼓点落下,猛如虎这个惹人厌的家伙,骑着一匹马拎着把大刀,就站在了要道之上。那些想要冲过山坡的士兵,都被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阻挡。苦苦哀求痛哭流涕者有之,默不作声狠狠锤头者有之,暗暗窃喜却嚎啕大哭者有之,面无表情无所谓者也不在少数…

    对于那些表情绝望的士兵,阮大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没来由地同情,好歹也是一起跑过十里路的弟兄,如今就将被拒绝在大军之外,着实令人惋惜不已,就差几步而已;对于那些表情恶劣的家伙,阮大铖都不想搭理,什么玩意儿…

    猛如虎跳下马来,拽住几个哭得伤心的士兵就往边上一扔:“还想跟着大军的,先去辎重营报道。愿意回家种田的,拿着一两银子回家。”

    作为书记官,阮大铖最后数了数,有超过三千人选择拿银子回家,其余的不到三百人进了辎重营。看着远去的三千人,阮大铖明白,这些人将永远不会被再次征召,一个人的身体差点没关系,要是连决心和恒心都没有,那就只能永远与失败为伍。

    大军早已出发,现在只能看见一条细细的黑线在游动。阮大铖起身伸了伸懒腰,正准备打起精神跟上大军,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哨响和一片惊呼:“敌情,敌情,辎重营列阵,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