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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方声音有些发抖,仿佛见了那人似的,嘴里恐惧地唤道:“九哥。”
宋酒转身看向门外,只见一郎君进门来,月白纱袍,上绘白鹤飞天样式。
再见其容颜,惊为天人。眉形秀美,鼻梁秀挺,唇似阳春三月的桃花,肤如雪。宋酒未见过白雪,只觉得他的肌肤比临安漫天的柳絮还要白上三分。
谁说只有女子才能倾城倾国,这话放在这位郎君身上一样适用。
不知在座的客人里谁喊了一句,“是钱氏九郎!”话里含着三分激动、七分敬重。
钱氏九郎,钱改容。风格秀整,乃钱氏一族中的佼佼者。
宋酒自然是知道他的,正对着钱改容,叉手道:“郎君万福。”
钱改容还了礼,“小娘子有礼。”随后又对着钱方严肃地道:“钱氏一族最重家风,既是钱氏的旁支,在外边如此失礼便是犯了家规。回去后自请家法。”
似乎是被“家法”二字给吓着了,钱方面色刷一下变得苍白。“是,谢九哥教诲。”
宋酒暗自摇头,大家族的礼仪果然严苛,得了惩戒后还得答谢长者的教诲。
“小娘子方才向你道了歉,你似乎还未回话?”钱改容的声音轻得似一阵风,眼神也是清清淡淡的,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利刃直逼钱方。
钱方不情不愿地瞟了宋酒一眼,但碍于钱改容的身份,敛衽叉手道:“小娘子,对不住了。”
本该是最恭敬的礼数,却被钱方做得如此散漫。
宋酒不与他计较,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郎君大礼,酒娘愧收。下回郎君再来,酒娘替您找个好座!”
隔着皂罗,钱方看不见宋酒的神情,却总觉得她是笑着的。
钱方冷哼一声,甩着袖子走人。
钱改容临走时探究地看了宋酒一眼,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
两人今日初次相见,言语间不过是“万福”、“有礼”两句话而已,钱改容却觉得这位小娘子手段不简单。
钱改容今日并未打算到宋家酒楼,只是在路上听到路边的孩童在唱着:“钱家郎君手中钱,酒楼醉酒丢了脸,要钱不要脸哩,真呀真稀奇哟……”
事关钱氏一族的名声,他不得不去走一趟。可到了宋家酒楼,见到了方才的一幕,着实惊讶了。
宋家酒楼的东家竟然是一位小娘子。
若那首歌谣只是她为了脱身的法子还好,若是另有打算,危及钱氏一族的名声,那就必须小心提防她才是。
店家看着离去的两位钱氏郎君,心底总算腾了口气儿。可看见身后的林路桓时,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耐烦的。
钱氏郎君自然要以礼相待,可这位郎君只是个读书郎,随意打发打发就行了。
如此掂量着,店家转个身对着林路桓说道:“这位郎君,您是要继续呢还是……”
林路桓因为钱方的这一出闹剧弄得面子全无,哪还有心情待在此地。但是,他方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这酒楼的小娘子对自己有恨意,莫不是因为钱方的无礼之举,连带着把他也记恨了吧?
“小娘子?”林路桓越过店家径直走向宋酒,一身的酒气熏得店家的一双老眼迷离。
宋酒早已察觉到林路桓靠近,一个侧身巧妙地避开了。“郎君逾距了,想是琼腴酒的劲头上来了。”
“我没醉。”
林路桓只想问清楚为何这小娘子对他有恨意,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而宋酒是一步步地往后退。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便觉得他要调戏宋酒。
“郎君还是早些离去罢,学究怕是要来取酒了。”
不知是何人说了一句,林路桓便止住脚步,慌张地环顾四周,没见着学究的身影,赶紧整理衣袍仓皇跑出了酒楼。
宋酒默默地看着林路桓逃走时略带狼狈的身影,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
一个学究便让林路桓吓成这样,当初一把推她撞在门上的胆量去了哪里?恶狠狠地骂她是“贱人”的狠劲又去了哪里?
不过是畏惧学究手中的一支笔罢了。
林路桓读书是为了做官,若是被学究瞧见他在酒楼中对小娘子逼问不舍,那他的举荐信十有八成会落空。
店家眼见着一个麻烦消失在眼前,心头一阵愉悦,须臾又是愁容满面。
俗话说得好,福祸相依。没了闹事的人是喜,可是偌大的临安城,有什么消息能藏得住呢?宋家酒楼的口碑怕是要在这里折损一截。
店家小声询问宋酒的意见,“东家,今日的事怕是对酒楼的声誉有损,您看可有什么法子补救?”
宋酒带着店家上了二楼,倚着栏杆看下方的人来来往往。
“店家不必担心,此举对酒楼有利无害!”宋酒笃定的语气让店家信了八九分。
“请东家释疑。”
葱玉小手在栏杆上不急不缓地击着节拍,清脆的铃铛声如潺潺的溪水声缓缓而动。宋酒除了皂罗,徐徐起身,叉手,对着店家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举动倒让店家吃了一惊,连连退后,称不敢。“东家这是作甚?老奴受不起这个的。”
“这礼店家受得起的,宋家酒楼若没有你在打理,怕是早就关门歇业了。”
宋酒昨夜辗转难以入睡,便起身翻了翻宋家酒楼的账簿。这一翻,瞧出了许多问题,也让宋酒惊讶宋玉姝的财力。
照宋酒推测,宋玉姝应该是带着宋清盼逃到临安城来的,如此宋玉姝便不是临安人。那她到底是何身份,竟能够买下一座酒楼,在盈利不多的境地下经营了两年也没有关门。
但饶是财力惊人的宋玉姝,也抵不过惨淡的生意。宋玉姝留下的银两所剩无几,如今宋家酒楼只是一个外观华丽无比的空壳子,状况可谓是岌岌可危。
宋酒要想在临安站稳脚跟,必须将宋家酒楼经营出色才有胜算。
昨夜翻账簿,账目的收入、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见店家是个不贪私的。更何况宋玉姝根本不懂经营之道,权当个甩手东家,酒楼一应事务都交与店家处理。
如此看来,店家不仅不贪私,而且深谙经营之道,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可是,事也有做腻的时候。何况以前的宋玉姝还是个不管事的。
宋酒瞧店家的举动,怕是到了时候要请辞了。
“东家,老奴只是您雇来看店的,您这是折煞人了……”店家侧着身,不敢受宋酒的大礼。
宋酒直起身,微微笑道:“店家可是嫌弃酒娘不谙世事,这两年来从不过问酒楼的事情?”
店家正过身去,却瞧见了一双美丽的鹿眼,那双眼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店家觉得东家像极了一个老于世故的商人。
店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眼前的东家不过是年轻的小娘子而已,若放在寻常人家,已到了待嫁的年纪。怎称得上老于世故?
“东家多虑了,老奴只是一个管事的,怎敢嫌弃东家?只是老奴也上了岁数,想回家颐养天年,尝尝含饴弄孙的滋味。”
含饴弄孙?宋酒知道店家只有一个儿子,如今正出外游学,尚未婚娶,哪来的小孙子?
宋酒并未点破,只是万分诚恳地看着店家,道:“或许店家认为酒楼撑不过三个月便会关门,但在酒娘看来,从默默无名的酒楼跻身临安酒家的前三甲大有可为。以前是酒娘懵懂,还望店家不弃,与我共筹谋才好。”
“前三甲?”店家眉端一挑,显然是不信的。“临安首屈一指的当属祝家酒楼,东家莫不是要与祝家一争高下?”
以店家对宋家酒楼的了解,要与祝家酒楼争高下,简直是痴人说梦。
宋酒早已成竹在胸,自信地说道:“有何不可?成大事者,若两眼拘泥于眼前的寸土之地,怎知天高地广、浩野千里?若志在燕雀,又怎知鸿鹄之志?店家又怎知自己不是壮志仍在、雄心未泯?不如放手一搏,拼他个锦绣繁华!”
店家望着宋酒的那双灵动的鹿眼,想起自己的前半生。他这半生打理过的大大小小的酒楼,从来没有东家问过他这个问题。
还是热血方刚的时候,他也曾放出豪言,要打理天下第一酒楼。奈何生活所迫,辗转于各个酒楼时渐渐磨去了那股豪气。如今被宋酒一提,店家仿佛觉得那股血气从狭小的缝隙中缓缓流出,然后噗地向上喷涌,势不可挡。
“若是东家能让宋家酒楼成为临安第一,老奴拼尽全力也要与东家战到最后!”
宋酒原本严肃的脸色突然绽出一道笑容,“原叔,多谢!”
“东家客气了,这一声原叔老奴当不起。”
“当得起,既是要患难与共,便是一家人。以后原叔不必再称我东家了,叫我酒娘便是。”
原叔自称老奴,其实一点也不老。按年纪算也是宋酒的叔伯辈分的人,宋酒称他一声原叔合情合理。
“东家,这尊卑有别,您呀就别难为我了。”店家抹了一把虚汗,问道:“东家之前为何说酒楼会安然无事?”
宋酒看着酒楼下方正在玩耍的孩童,说道:“原叔可还记得今日宋家酒楼来了几位钱氏郎君?”
(注:①皂罗:一种黑色质薄的丝织品。②学究: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