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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利休的府邸很大,不过并不奢华。建筑是东瀛的风格,庭院却很有几分江南园林的特色,看着倒有几分亲切。
“……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凡灸茶,慎勿于风烬间灸,熛焰如钻,使炎凉不均……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凡煮水一升,酌分五碗,乘热连饮之,以重浊凝其下,精英浮其上。如冷则精英随气而竭,饮啜不消亦然矣……”
水镜月跪坐在茶案旁,小火煮着水,一边摆弄着一应茶具,一边念着几句搜肠刮肚找出来的《茶经》。她手上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洒落中透着一股子清雅出尘,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心中却是早已经将坐在左下首的千利休腹诽了几百遍。
她此刻正坐在中庭的明厅里,左边是小桥流水,右边是青竹绿影,眼前的紫檀茶香。如果忽略底下那十几个嗷嗷待哺般的青衣弟子的话,她脸上的笑容或许会真诚些。
今日,水镜月跟长庚依约前来拜访千利休。千利休亲自将两人迎进府中,指着身后一群青葱般的弟子,便毫不客气的问道:“不知姑娘讲解茶道之时,可否让在下的弟子旁听?”
她原本还有些奇怪,为何千利休一定要请他们来府上做客,若是想让她演示茶艺,在茶馆里不是更方便?却不曾想,原来是为了这么几个小萝卜头。
水镜月其实是不乐意给人演示茶艺的,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茶,即便动作做得再漂亮,《茶经》再怎么倒背如流,也算不上真正的茶道。
在闲云岛给申夫子泡茶,那是申夫子喜欢,她是尊师重道。而她当初答应千利休,只是想帮小玉一把,或者是帮帮风寻木而已。
“……茶性俭,不宜广,则其味黯澹,且如一满碗,啜半而味寡,况其广乎!其色缃也,其馨也。其味甘樌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
茶水入杯。水镜月看着底下那一双双睁得圆圆的大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自家那个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徒弟。这些孩子比阿杰还小呢,水镜月心道,不知道她这段茶经有几个人听懂了。
长庚将怀中的九灵放到水镜月身边,擦了擦手,将茶分给千利休和他的弟子,还剩了两杯。他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水镜月。水镜月却转手递给了一旁一直在帮她扇扇子的侍女,那侍女战战兢兢的不敢接,长庚对她说了句什么,她才终于接了,躬身给水镜月说了好几句谢谢。
千利休喝了茶,不住的点头赞赏,刚要开口问些问题,便被水镜月抬手打断了。
水镜月道:“我答应你的事完成了,现在轮到你兑现你的承诺了。”
千利休点了点头,先让那些弟子都散了,这才问道:“不知姑娘有何要求?”
水镜月转着一只空竹杯,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条件,反倒问了他一个问:“利休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救下小玉?”
千利休沉默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柴田家族不能绝后。”
水镜月微惊,“她……怀孕了?”
千利休垂眸,“在下仍旧晚了一步。小玉……大概是恨着我的。”
水镜月没有错过他试图掩藏起来的悲伤,那不是一个朋友对朋友的未亡人该有的悲伤,也不是一个旁观者同情弱者时该有的悲伤。她淡淡的笑了,道:“茶能清油解腻,但多饮亦不善,尤其是女子和少年人。利休大人不妨在茶馆里备些茶点,比如团子之类的,或许更好。”
千利休最初只当她是在讲茶,听到“团子”时,微微怔了怔,低着头似乎在思索。
水镜月道:“我的条件是,请你以后好好照顾小玉,不要让她再受苦,不要再丢下她,不要让她再感到孤单无助。”
千利休抬眼看她,又看了看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喝茶的长庚,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讶,问道:“你们是小玉的朋友?”
那日在茶馆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他们跟小玉是认识的,不过,那时他以为他们仅仅只是认识而已,或许是小玉曾经开团子店时的客人。但是,如果仅仅只是一面之缘,素来柔顺的小玉当日为何那般坚决的拒绝了他的请求?这两人又为何会特地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水镜月摇了摇头,“不是。”她见千利休似乎不太相信,笑了笑,道:“大概是跟她有缘。”
千利休也不再问了,道:“放心,在下会好好待小玉的。她如今在茶馆过得很好,只是,因为有罪在身,暂时只能做艺妓的工作。”
水镜月点头,“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了。”
千利休想留两人吃过晚饭再走,水镜月拒绝了,道:“中原的茶文化博大精深,小女子懂得的其实连皮毛都算不上,利休大人若是真心对中原的茶道感兴趣,不妨亲自去中原走一遭。”
千利休只好送两人出府。
几人刚走到前庭,一个小厮便急匆匆的小跑过来,见了千利休急忙跪下,急切的说着什么。
小厮的话还未说完,千利休的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了。水镜月偏头看了看长庚,见他神色也有些不对劲,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怎么了?”
长庚道:“木下请我们去府上做客。”
水镜月挑了挑眉——速度还真快。
虽然当初她答应千利休的邀请之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们此行,也的确是想要借千利休的关系接触木下的。
据说木下也是个好茶道的,所以才会如此看重千利休,帮他发扬茶道。按他们原本的计划,今天他们在千利休府上的茶艺表演,定然会传到木下耳中。到时,他好奇之下或许会请他们入府,或者以千利休的名义再请他们来一次。
不过,他们才在这边呆了一个时辰,那边就有人来请,只能说这府上有木下安插的眼线。木下做得如此明显,似乎并不担心被千利休知道。而看千利休的反应,他也的确是早就知道的。
千利休给两人道歉,道:“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二位不必理会。怠慢了二位,实在抱歉,请往这边走,在下带二位先离开这里。”
水镜月见他转头往回走,似乎是想让他们从后门离开,问道:“木下派来的人在前门等着?”
长庚点了点头,“据说是木下手下的第一武士,武功高强。”也就是说,若是他们不遵命,便强行带走。
他说着转头,朝前方的千利休道:“利休大人请留步,我们不能离开。”
千利休转身,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在下跟木下有几分交情,我放了你们,他顶多只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可你们不一样,木下……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长庚道:“不,我们并不是为了你。等在门外的那位不是说了吗?他正在找两个从府中逃出的中原人。实不相瞒,我们此行来东瀛,正是寻人的。”
千利休明白了,不过,仍旧有些犹豫,“那两个人也不一定就是二位的朋友。何况他们已经逃了,你们……”
水镜月道:“虽然不确定,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去看看。”
千利休终于妥协,“好,我跟你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