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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贤终究还是在原先的公房办公。虽然逼仄狭小,但有一片‘江南第一吏’的牌匾悬在脑后,照样能亮瞎来访者的狗眼。
一个才进衙门一个多月的年轻人,就能白衫换青衫,继而代理户房司吏,你让那些论资排辈十几年,还没熬上一袭青衫的老书办,怎能不酸水泛滥?
但是没办法,有周臬台的题字在,谁敢当面说一句怪话?难道冷面铁寒亲封的江南第一吏,连一袭青衫也穿不得?连一个户房也管不得?
其实魏知县也不放心将重中之重的户房,交给一个新丁打理,尽管他不怀疑王贤的能力,但户房事务繁杂远超同列,没有十几年的经验,是玩不转的。
但是其余五房的司吏,乃至众典吏统统不肯接这个烂摊子。他们口里说,自己不通户房事务,不能胜任,而且周臬台封他为‘江南第一吏’,与其并列尚且战战兢兢,谁敢凌驾其上?
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没人愿意给王贤当上司。因为最近这些日子,也不知从何而起,他竟得了个‘上司克星’的诨号。说来也是邪门,吏员阶层最是死水微澜,能十多年各安其位,白头到老。可王贤才到户房一个月,一司二典三位经制吏,便纷纷落马,只有他扶摇直上,你说邪门不邪门?
吏员最是迷信,哪个司吏房中,都供着不动尊佛,恨不能一辈子不挪窝。李晟更是给佛爷塑了金身,可就是这样还没破了王贤的邪功,谁还敢不信这个邪?
当然老东西们也没安好心,他们在等着王贤搞砸了差事,被调离户房后,再去抢这个富得流油的差事。
还是那句话,这一房掌管全县的民政、财政、赋税、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占了县里大半的事务……而且眼下运转停滞快一个月,事务积压如山。本来说好的是,等张华和荀典吏回来处理,谁知两人竟再也回不来了,到头来还落在他的身上。
更要命的是,现在已经过了征税期限,秋粮却只收上两成,若来年二月之前,不能按时解赴京城,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还有最最要命的,就是李晟在位时,户房的窟窿越来越大,靠着拆东墙补西墙,才一直没露馅。现在这个大窟窿终于被捅破了,魏知县又投鼠忌器,无法追究李晟,填坑的责任便落到继任者身上,弄不好就是逮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谁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说句不好听的,大家都等着看王贤的笑话,甚至盼着他出丑。俗话说‘窜得越高,摔得越狠’,一定不会有错的!
可惜,王贤十六岁的身体里,是个三十岁的灵魂,而且最擅长的便是风险内控。户房的事务再繁杂,也无法与后世的上市公司相比。他既然能从账目和各环节双向监测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和管理,自然同样可以对户房事务洞若观火。
他先将自己的想法,结合一个月来的观察,落实为一套缜密可行的方案,写成详细条陈,呈给魏知县过目。魏知县已经对这小子很看重了,但看了王贤的条陈,又不得不刮目相看。
对于县衙里敷衍塞责、人浮于事的弊病,魏知县早就深恶痛绝,也一直在想办法整改。他之前以为,是因为自己威信不够,压不住一众奸官猾吏所致,但如今他已经立威成功,在县衙说一不二了,但衙门里推诿拖拉、执行不力的状况,却仍没有改善。
看了王贤的条陈,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光有决心、有权威不行,还得有办法!
魏知县被王贤所描述的管理方法所倾倒,恨不得马上在衙门里推行!还是王贤苦劝他,先在户房试点,如果大获成功,再推广开来,这样阻力也小。如果失败了,也是他一人的责任,无损大老爷的威信。
魏知县很不悦道:“本官是那种让下属背黑锅的人么?”
“当然不是!”王贤矢口否认,心里却想起张华、荀典吏……不知道他们背上背的是什么。“只是这套方法从没人用过,还不知道能不能行,还是慎重点好。”顿一下又道:“就算是在户房施行,也得仰赖大老爷的大力支持,否则属下人微言轻,是断断无法成功的。”
“那好吧。”魏知县被说服了,“不过现在施行的话,会不会影响税粮收解?毕竟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王贤断然道:“正因为时间紧迫,才需要赶紧施行!”
“好。”魏知县点点头道:“你需要本官怎么支持你?”
“日后属下的差事,直接向大老爷汇报,其他人无须过问。”王贤沉声道:“除此之外,属下别无所求。”
“嘿嘿……”司马求对两个年轻人的冒失举动很不感冒,但他也知道,如今大老爷更信任王贤,是以一直没言语。听到这儿,才忍不住笑出声道:“你小子,鬼点子就是多!”显然对这件事,他至少是赞同的。
魏知县也品过味来,快意笑道:“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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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大老爷的全力支持,又没有别的经制吏掣肘,王贤对户房的事务,动起了大手术。
他先改变过去胡子眉毛一把抓的陋习,将户房分科。原先负责粮税的粮科之外,又设了税科、民政科、户籍科和档案科,将各种繁杂事务分科别类,明确责任。
他更是将差事细化到了每个人,哪个书办负责‘分限比’,哪个书办负责‘立比簿’,哪个负责‘流水簿’,哪个负责‘日报簿’……都规定的清清楚楚,让你无法推脱敷衍。
但是王贤知道,规定的再详细,没有执行力也是白搭。指望手下这帮偷奸耍滑惯了的老吏,循规蹈矩、踏踏实实的工作,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不要紧,他太熟悉后世公司管理那套,随便拿出几招来,就能治得这帮家伙没脾气。他所采用的办法,一是自己最熟悉的记账——王贤命众书办以旬为节点,将自己接下来十天,要完成的工作列明成册,一式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交给王贤。
到了旬末一对账,若是基本完成,算你称职,若是没完成的多了,那么对不起,这个月没有积分……
所谓‘积分’,便是王贤的第二招,他将户房事务按照难易程度,给定不同的分值,比如‘佥催头’、‘清丈量’的难度,显然比‘流水簿’,‘日报簿’要难多了,积分自然也高得多。
如果你能基本完成每旬任务……至少完成九成,就会得到你所办事务的积分。在户房这一方小天地,积分就是一切。比如在每一科里,谁的积分最高,谁就是科长,第二高的是副科长。如果积分被别人超过,只能乖乖让贤……在本方空缺两个经制吏的情况下,当上科长自然最有希望青衫换白衫!
除了这些惠而不费的好处,王贤还将本房的‘陋规常例’统统收上来,统一分配!
户房和钱粮打交道,凡经手必然雁过留毛,这些抽头即所谓的‘陋规常例’,也叫‘呆出息’,算是户房的合法收入。仅仅明着收取的,便有里长应役钱、黄册造册钱、粮长应役钱、征绢解绢钱、农桑绢钱、秋粮钱、折色钱……另外凡征收赋税钱粮,可抽千分之一的常例;凡征均徭可抽百分之一的常例,诸如此类,总共几十项。这还都算是合法的,难怪户房富得流油。
但也不是每个书办都有机会收钱,即使是有机会收钱的,也存在肥瘦不均。因此以前众书办都拼命钻营,以求肥差,得到后便大捞特捞。而那些没机会捞钱的,自然心里窝火,消极怠工,甚至使绊子都是常事。
是以户房里的关系向来最难处,其关口就在于贫富不均太严重。于是王贤干脆将所有陋规都收上来,由他分配,但又不能均贫富,不然大家干孬干好一个样,谁还会给他卖力干活?
怎么办?靠积分说话!谁当月积分最高,谁拿的就多,之后依次递减,当月积分为零,只能拿那点干巴巴的工食银。这样哪怕摊上最没油水的差事,只要努力工作,把差事完成的又快又好,依然可以名列前茅,拿最高的收入。
在王贤那毒辣目光注视下,任何人都别想耍花样,谁敢私吞常例,谁想蒙混过关,统统都会被揪出来。前者直接撵出衙门,后者则积分清零,从头开始……
那些老书办们被整治地俯首帖耳,只能暗暗骂道,这厮是妖孽转世吧!
不过对王贤的改革,大多数人还是发自内心支持的。因为他所定的规矩虽然不少,但细化到每一个人,却是出奇的简单明了。对于户房众书办来说,想得到更丰厚的收入么?想当科长么?想白衫变青衫么?那么请努力工作,换取积分吧!因为在这里,一切都是公开透明、标准清晰的,你得到的一切,取决于你的积分,你的工作成效!其他都是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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