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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密布,云层像是烂布一样滚来卷去。燕十八骑在马上,一瞬不瞬的看着远方,燕氏三兄弟和黑武士在他的身后一字排开,战马在喷着重重的响鼻。
燕十八的脸色很是苍白,被身上的黑色大氅一衬,更是白的胜雪。燕国没有秋季,过了夏天就是冬天,这个夏天很漫长,冬天的到来遥遥无期。燕十八原本很是讨厌冬天,因为一到冬天他就会冻得像只老鼠,成天只能抱着火炉瑟瑟发抖。可是现在,他希望冬天早点到来,大地被雪冻结,那样战争就会暂时结束,流血也会被遏制,而他会有更多的办法来替代这场本不应该进行的战争。
然而,七月的燕国是不会下雪的,所有的人也都在看着,这些人来自敌我双方,包括身后的燕氏三兄弟和六万大军,当然也包括对面的三位兄长,他们都在想,倒底谁才是真正的燕国之君,谁才是真正的燕人,燕人的血,流的是铁。而检验这一切的最佳途径便是战争。
悲哀的血液,悲哀的战争,燕十八如是想。不过,他却没得选择,一个人的力量在此时看来是如此的渺小,他不由得想起了已死的管离子,老卿相的头颅已经烂了,旗颠上只剩下一颗骷髅头,身体也在泥土里腐烂发臭,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永远也不会再活过来。
“战争无可避免。”
这是老卿相给燕十八上的最为沉痛也是最为悲壮的一课,为此,老卿相付出了他的生命,以此来反衬着燕十八的无知与幼稚。当初,在燕京城下,老卿相聚集了数万大军,是燕十八阻止了他,而现在,这数万大军的大部份都倒戈了,虽然他们仍然披着黑色大氅,举着玄鸟大旗,但是却不再承认燕十八是他们的君侯,因为燕十八逼死了他们的领主,受他们爱戴的老卿相。而燕京城也换了个主人,换成了燕止云。
“战争或许可以避免,只是我已经没得选择。”燕十八仍然固执的想。
四面八方飘荡着玄鸟大旗,正前方是燕止云的五万大军,左翼是三侯子燕凌的两万大军,右翼是五侯子燕浑的两万大军,九万大军成‘品’字型堵住了燕十八前进的道路,而前面就是燕京。
战争一触即发。
虽然看不到百里梨林,但是无孔不入的风却带来了别样的香气,那是已经挂果的梨树所飘散出来的味道。
燕十八深深的吸了一口这香气,勒转马头,朝大营奔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战。”
大营里响起了雄壮的歌声,士兵们高声唱着战歌,检验着每一面盾牌,每一根箭矢,一桶桶装满了箭筒的木桶被滚上了马车,垒得像是一座座小山,一辆辆战车聚在一起,御手在检查缰绳与辕轴,甲戟手正在擦拭枪锋横轴,即便没有阳光,那些横轴上也泛着寒光,弓箭手则在战车上爬上爬下,检查着每一根梁骨。一群群的战马被士兵牵到河边,清澈的河流很快便被战马身上的泥沙污得浑浊不堪。剑盾手们把盾插在地上,蹲在盾牌旁边,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耐以生存的剑。随军匠人抡着膀子,重重的敲击着盾牌、铁甲、剑戟。而远方,成群结队的粮车就像一条望不到边际的长龙,源源不绝的涌入营地。
所有的人都在为战前做最后的准备。
燕十八看见,一个老兵正在喝斥一群新兵,那老兵的嗓门很大,震得那群新兵呆若木鸡。那老兵是在训练这群新兵,他抢过一把弓,瞄也不瞄一眼,反手一箭射在八十步外的简易草人上,然后飞快的翻身上马,平端着铁枪往前冲,一枪把那中箭的草人冲得稀巴烂,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同怒雷卷地。
老兵举着长枪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半片眉毛极是醒目。
彪悍的勇士。
“他叫子车舆,是位贵族,二等男爵,在燕京城外有二十里封地,他从旬日要塞回来,仍然活着。那才是一场原本不应该发生的战争。”燕无痕在燕十八的身旁冷冷的说道。
“旬日要塞?”
燕十八的脸色更白了,他挥了挥手,命一名黑武士把那老兵叫来。
那老兵很是雄壮,略有些胖,身上穿着沉重而残破的铠甲,他从马背上翻下来,落地的时候把松软的泥土踩出了两个坑。
“为什么不把甲胄拿去让铁匠补一补?”燕十八用马鞭指着老兵身上的铁甲,那铁甲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痕迹。
老兵低着头笑了一笑:“回禀君上,这是忠诚与荣耀。”
“忠诚与荣耀?你跟我来。”
燕十八的眼底缩了一缩,脸上飞起了一丝不为人察的红潮,他调转马头,朝营地外奔去。
子车舆向燕无痕看去,燕无痕却看着燕十八的背影,并没有看他。于是,中年领主只好翻上马背,跟着燕十八奔出了大营,一群黑武士跟在他们身后。
来到刚才站立的那处高地,燕十八勒停了马,随意的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身旁的草地。
中年领主坐在燕十八的身旁,坐姿很是别扭,而他的神情更是别扭,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和万乘之君同席而坐,尽管这是以大地为案,而且气氛也很是怪异。
“你去过旬日要塞,告诉我,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燕十八的声音在晚风中越飘越远,他看着远方,目光也仿佛随着那风越飘越远。
在这风里,黑武士们就像一团团扭曲的影子,他们牢牢的把守着四方,即便是一只蚊子也休想从他们的眼皮下钻过去。
子车舆被燕十八问得一愣,他用眼角的余光向燕十八看去,却看见了一张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脸,不过,这张脸非常好看,鼻梁很挺,小巧的嘴唇,细长细长的眉毛,像个漂亮的贵族小娘,一阵风卷来,玄鸟大氅边缘上的黑色羽绒把他的脸夹得更小,而他肩膀就在那风里轻轻的摇,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被风给吹跑。这就是燕国的万乘之君?我的封君?中年领主怔住了。
“难道,你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燕十八没有回头,但是却知道他的封臣正在打量他,甚至也能猜出来他的封臣在想什么,是的,每一个初次见到他的人都是这样,包括他的难友姬烈,而他已经习惯了,他想,好看并不是错,总比某些人的粗鲁要好上许多。
迄今为止,燕十八仍然记得,姬烈曾经粗鲁的勒着他的脖子,用拳头揉他的鼻子,骨头挤骨头,很疼。想着,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鼻子,并且“嗯”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嗯’让中年领主回过神来,他不再打量封君的模样,抬头望着天上那黑压压的云层,说道:“那里是地狱,生存在那里没有任何意义,有的只是惶恐与背叛,然而,我们还是选择了生存。”声音很沉,沉得就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意义的生存,那又是什么呢?”
燕十八自言自语,中年领主沉默。
过了一会,燕十八道:“既然是‘我们’,那你的同袍呢?现在何地?”
中年领主道:“死了,大部份都死了,毫无意义的死去。”
“你留下了这件满是伤痕的甲胄,不是为忠诚与荣耀,而为了铭记,铭记那些惶恐与背叛以及毫无意义的死亡,是吗?”
燕十八偏过头来,淡淡的看着子车舆,他的目光很深,像是两道正在搅动着漩涡,让人战栗,让人无所遁形,也让中年领主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或许,这便是万乘之君的威严。
“燕国,不应该抛弃每一位忠诚而勇敢的战士。而骄傲的战士也不应该抛弃忠诚与荣耀。不过,这并不是我叫你来的目的,姬烈是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同袍虞烈。我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燕十八转过头去,声音一如既往的飘远。
子车舆没有说话,他等待着他的封君提问,尽管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样问题。
过了很久,燕十八道:“既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生存,也是毫无意义的死亡,为什么你们还是会选择生存呢?”
‘你们’两个字落得很重。
子车舆想了一想,答道:“臭小子曾经说过,死亡很容易,活着却很难,所以,不管在任何情况下,真正的战士应该选择艰难的生存,而不是轻易的死亡。”
“嗯,这是他的作风。”燕十八笑了一笑,笑得很是好看,也很腼腆。
“不,这是他没有喝酒的时候所说的话,喝了酒后,又不一样。”中年领主也笑了,无声的笑,却很是开怀。
燕十八奇道:“那他喝醉了的时候,又说了些什么?”
“臭小子说,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人活不过来,活着的人却可以选择生或者死,所以,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选择活着。”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选择活着?”
“是的,活着就是唯一的选择。”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点没变,还是和我一样,却比我更傻,也更残忍。既然是这样,那便抛弃它吧,那些充满诱惑的幻影。”
燕十八慢慢的站起身来,在黑武士的帮助下爬上马背,一阵风刮来,扬起他背后的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