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侍姬好过歌姬

水煮江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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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烈站在斜坡上。

    奔滚不休的流渊河就在他的脚下,身后是几株参天古树,十一年前,扛着双斧的霍巡把绳子缠在这几颗树上,勒停了飘流在河中的战船,他从这里上了岸。

    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南岸的安国。

    夕阳是美丽的,昊天大神把他最温柔的目光投在南岸,越过那片绵延起伏的山陵,姬烈仿佛看到那一望无际的桃林,少台城外的桃林比络邑大多了,每当这个季节,绚烂的桃花伴着晚霞咨意的绽放,若是站在望渊山上,那就是置身于花的海洋。

    风中有丝甜腻,仿佛是桃花的香气,却略有所不同,它比桃香更为清新,就像是冬天里的桃花,杂着一丝冷冽。

    冬天里的桃花?

    冬天是没有桃花的,姬烈没有回头,那香气越来越浓,藏在风里,蕴绕在鼻尖。

    侧耳聆听,轻微的脚步声落在身后。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穿着紫色的裙子,背上负着一面大大的布囊,她走向姬烈,地上满是落叶,它们在岁月里腐烂,然而却可以掩盖脚步的声音。不过,那双小巧的脚虽然落得很轻,却没有刻意的去掩盖它应有的声音,就像是踩着某种节奏,慢慢靠近姬烈。

    她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此刻,它正盯着姬烈的后脖心,那里没有铠甲的保护,若是她够快,便可以一剑刺入,然后远走高飞。

    然而就在这时,姬烈却猛地回过头来,直直的凝视着她。

    “营地设好了,管老先生在寻你。”

    她低下头来,脸上恰当的飞起了一丝红霞,显得很羞涩,颇是动人。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悄悄的抬起眼来,却发现那个小恶人转过了头,面朝大河。

    机会很难得,我应该杀了他。

    她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手腕上那朵黑白相间的花,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一步一步靠近姬烈,右手悄悄的按向背上的布囊。

    “桐华,桐梓芳华,很好听的名字,是谁起的?”

    不想,就在她刚刚触及到琴中剑的剑柄之时,这个小恶人说话了,并且很顺利的打断了她的专注。

    谁起的?

    她皱着细长的眉想了一想,答道:“是娘亲起的。”心想,我从来没见过娘亲,我也没有娘亲,我的名字是恩师起的,但是我不会告诉你这个小恶人。

    “起名经由司商,难道这是你的小名?”他回过头来,再一次看向她,目光很冷。

    糟啦,被这个小恶人察觉啦?

    桐华心头一跳,不过,她到底是白城的首席弟子,心中虽是慌乱,面上却不着神色,反而有了一丝哀伤:“桐华没有小名,桐华就是桐华,桐华三岁时,领主大人命人教导桐华琴棋书画,那‘桐华’二字便刻在琴上,而这琴,是娘亲留下的。”说着,她解开背后的大布囊,把那张黑木琴取出来,泪眼盈盈的看着姬烈。

    “原来,你是歌姬。”姬烈神情了然,不忍看她眼里的泪光,撇过头去。

    “嗯。”

    桐华低低的‘嗯’了一声。

    “为何不肯回去?”

    “除非一死,桐华不愿再回去,因为桐华不想与娘亲一样。”

    “跟着我,你也只是一名侍姬。”

    “侍姬好过歌姬呀!你是飞天之虎,是大英雄。”

    桐华的眸光微微一闪,斜长的眼角向上翘起,仿佛小女孩一样开心,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拔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叮咚。’

    姬烈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的雀跃,他不由得想,活着都不容易,有些人是为了莫大的权力,以及征服天下的欲望,然而,也有人卑微的就像蝼蚁,只求安稳的度过今天,明天,余生。

    譬如,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七天前,景城的领主陈肃将这个女子赠给他做侍姬,无功不受禄,姬烈当然不会接受,然而,这个女子却说,她既然已经来了,便不会再回去,姬烈要么赐她一死,要么就留下她。

    时至今日,姬烈仍然记得那一幕,她就像刚才那样柔弱的看着他,手里却拽着一支发簪,那锋利的尖刃抵着雪嫩的喉咙,神态凌然绝决。姬烈相信,若不答应她,她就会把发簪扎进去。

    这是一个狠戾的女子。

    ‘小恶人分心了,他在想什么呢?我要不要杀了他?那只大怪鸟也不知飞哪去了,正是天赐良机,我若是杀了他,就跳进这河里,游到对岸去。白城里的人不怕水,我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跳过大江了。’

    桐华的幽幽的想着。

    “唳!”

    恰于此时,大火鸟从河对岸飞来,爪子下抓着一条丈长的大毒蛇,飞临上空,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夕阳,它看见了桐华,猛地一头扎下。

    “呀!!”

    桐华一声尖叫,手里的琴掉在地上,她惊慌失措的抓住了姬烈,紧紧的闭着眼睛,偎进了姬烈的怀里。

    “诛邪。”姬烈喝了一声。

    一阵扑啦啦的声音响起,扑面而来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风里有一股恶心的腥臭味,她皱了皱鼻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从那缝隙里看过去,一眼便见大火鸟正直勾勾的看着她,那目光很怪异,仿佛是挑衅又像是嘲弄。

    这时,脚背上猛地一紧,桐华心中一惊,低头看去,天哪,那条丈长的花毒蛇的尾巴正在她的脚上扭来扭去。

    “呀!!!”

    一声惨呼,桐华软倒在姬烈的怀里。

    “咕咕咕。”

    大火鸟的怪叫声响起来。

    桐华倒下去的时候紧紧的拽着姬烈的手,姬烈低头看去,美丽的女子紧紧的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雪,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桐华,桐华。”

    姬烈摇了两下,没有摇醒桐华,却把她盘着的头发摇散了,黑瀑一般的长发柔泄而下,她死死的闭着眼睛,脸蛋是那么的小,异常惹人怜爱。而她的手拽得那样紧,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草。

    无奈之下,姬烈只好半抱半扛的抱着她,向营地走去。

    营地设在旧址,篝火已经升起来了。

    刚到这里时,姬烈曾仔细的寻过一遍,但是,没有找到与妇人博命的那个位置,十一年过去,难以磨灭的往事刻入了心里,却被风吹散在了岁月里。

    老巫官拄着手杖,颤颤危危的向他走来。

    “侯子,我们几时起程去河东?”

    “明天。”

    “侯子,君上他……”

    “他死了,留给了我一片土地。”

    怀里的桐华僵硬的就像一截木头,姬烈抱着她走向马车,年老的巫官亦步亦趋的跟着,在他的肩头停着一只渡鸦,那家伙浑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像是拳头大小的黑碳,就是它带来了安君姬狄的死讯,以及安君最后的遗命。

    安君赐给了姬烈三十里地。

    可是那片土地却不在安国的领土上,而是在流渊河的北岸,陈国与召国的交界处,杞山的山脚下,那是一片不毛之地,东临大海,背依高山,领民极其稀少,甚至还没有强盗与山匪多。

    姬烈把桐华放在马车里,从大火鸟的嘴喙里扯出那面黑木琴,把它放在她的身旁,拉下了车窗。

    “侯子……”老巫官睁着浑浊的眼睛,皱着眉头,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已经死了,从现在起,你应该叫我家主,而不是侯子。”姬烈的声音很冷,听闻安君的死讯,他没有觉得丝毫哀伤,反而松了一口气,胸中好似落下了一块石头。而此,或许也是一种悲哀吧。

    “是,家主。”

    老巫官恭敬的佝偻着背,跟随着姬烈的步伐:“家主,现在的安国与老奴离开时大不一样了,先君亡故,却未指明继任者,家主的三位兄长为争夺君侯之位,正在南岸互相指责与征伐。他们的身后都有大批的拥护者,那些卿士大夫们的力量不容小觊。家主若与此时渡河去南岸,殊为不智。故而,依老奴揣测,先君,先君这是在保护家主啊。”

    “保护?”

    姬烈冷冷的笑了一声,大步迈进了火堆旁的大帐。

    夕阳落下去了,林子里格外安静,除了战马喷出的响鼻声,火堆上的火苗声,便只有悠悠的风声。林间的风很潮湿,当姬烈掀开帐帘时,它与姬烈一起浸入了其中。

    帐中燃着灯。

    他们坐在灯光下,文武分明。武者列左,文者列右。左列是,刑洛、络鹰、络风等武士,他们披着铁甲,按着腰上的剑,甲与剑在灯光下泛着冷芒。右列是,殷雍、慎仲、蒯无垢,他们戴着三寸板冠,披着各式长袍,神情肃穆。

    姬烈走到正中央的矮案后面,慢慢坐下来,老巫官自然而然的站在了他身后,低下头了,垂敛着眼帘。

    “前面就是流渊河,过河便是安国,如今我已不再是什么侯子,也不是什么飞天之虎,只是安国的一名二等男爵,所拥有的领地也不在安国的土地之上,那里荒芜人烟,盗匪猖獗。那片土地被安国束之高阁了十五年,无人问津。”

    帐内挤满了人,却落针可闻。姬烈的声音不高不低,他顿了一下,逐一的看过左右两列:“不论你们来自哪里,抱有何种目的,或许,你们也都失望了。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选择去,纵然眼前一片黑暗。而现在,你们也得告诉我,你们的选择。”

    “家主。”

    姬烈的话刚刚落地,他的两位家臣络鹰与络风便‘扑嗵’一声,单膝跪地,拄着剑,齐声道:“不论家主身往何地,是地狱还是深渊,我络鹰、我络风,唯愿追随家主的脚步,永不停止。”

    “起来吧。”姬烈笑了一笑,不管别人会做出如何选择,他的家臣永远是忠诚不二。

    “我是你的老师,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一直跟在你的身旁,教导你,看着你,除非,你嫌我年已老迈,不然,我不会离去。”殷雍站起来了,这位儒雅的老者微笑的看着姬烈,目光里尽是赞赏。

    “多谢老师。”

    姬烈深深一揖,身上的铁甲哗啦啦的响。

    “你救过我两次命,反正我也老了,就把这条命卖给你吧。”白发苍苍仲老夫子在灯光下眯着眼睛,那双睿智的眼里闪烁谁也看不懂的光芒。

    “唉,我说过,等我看清了你,我会把你写进书简里,那时我才会离去。而现在看来,那一天还很遥远。”

    白衣士子举起了精美的小酒壶,神态悠闲的饮了一口,还‘哈’了一口气,眼睛灿若星辰。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