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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营里已有好些时日,这样的日子于她并不陌生。如今每日在医帐忙碌,余下的时间就守着药炉,浑身浸透了草药的味道。
她话语不多,医术却是精湛,又比医官细致,军中很快就都知道这位小玉姑娘。到后来,有些小毛小病,也来寻她医治。她也不恼,一一耐心看了。
这日方为一位兵士包扎了伤处,那兵士红着脸,“小……小玉姑娘……谢谢……我觉着,你很像我家妹子……你……可有……”一旁的几个兵士嬉笑道:“他是想问小玉姑娘可有意中人……”
青羽低着头,将布条缠好,打了结。方要说话,忽觉四下里一片安静,面前的兵士皆急忙起身,行了礼迅速退了出去。
她抬眼,以为看花了眼睛,误入了旧日时光。
他与彼时如此相似,虽是森冷的盔甲于身,看着她的样子,还是温暖……
她慌忙收回目光,起身行礼。
“你还好么?”长亭问。
她想了一回,自己大约如何装扮,也是躲不过他的觉察,低声应道:“还好……”
静了静,她忽然想到什么,急忙抬头,“你受伤了?”
他应该是一直在看着自己,眸光跳跃了一下,微微有些失神,“没什么。”
她挽起他的袖子,同样的地方,一样的伤口。她有些恍惚,那时她也这样急急察看,清洗上药,仔细包扎……末了,她习惯性地打了个结。
平字结,凭君传语报平安……
身边风炉上的药罐溢出水来,她急忙弯腰将药罐拿起,拿的急了,烫得指间钻心痛。他接了过去,放在案上,“只是这性子,还是没变。”他低声道,“痛么?一定是痛的……我原本就没有想要……”
“我知道。”她垂下头。
“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到如今……”他说不下去,只无力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我和泽芝……”他的手握在佩剑之上,用力地发白。手臂上包着白纱的地方,渐渐洇出血来。
她又取了布条,紧紧缠了几圈,“不要这么用力,伤口会再崩开……”
她抬头看着他,他的眼中一片荒凉。她在离珵的眼中,也看过这样的荒凉。她觉着心口钝痛起来……很久没有这么痛了,她想着……为什么一些事情,过了那么久,藏得那么深,还是会这么痛……长亭的样子有些模糊,好像在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努力地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为什么他仿佛也曾在流世北方的冰川,西方的茂林之中……
她醒来的时候,帐中昏暗的烛火,方才那些混乱的景象又一次在眼前闪过,她觉得呼吸有些滞涩,掀帘而出。外面月色澹澹,零星的火光和偶尔的夜虫低鸣,军营里难得的宁静。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迎面走来一人,她想躲已是躲不开。“你,过来替我拿着书卷。”叶采蘩正捧着一大堆书简,走得狼狈。她只能走上前,接到手中。叶采蘩将衣裙理了理,“随我去营帐。”说罢转身走在前面,习惯性地微微仰着头。还是书院里的样子,青羽在后面看着,那骄傲的样子,竟令自己有些温暖的感觉。
转了几转,到了墨弦的帐前,叶采蘩掀帘而入,不忘回头催促她,“快些进来。”
墨弦在案后写着什么,头没抬。叶采蘩冲着案几努了努嘴,青羽硬着头皮过去,把书卷放下,就急着退出去。叶采蘩又低声道:“等会儿,你去那边烹茶。”说罢走到案前,行礼道:“主事……”
墨弦抬眼,“时辰不早,怎么还未歇息?”见到杵在门口的侍女,顿了一顿,复又埋头书写。
青羽急忙退到一边,将那风炉燃起,添茶叶入泉水,不多时,茶香四溢。
抬眼间,看见帐子那头,墨弦立在沙盘前凝思,叶采蘩站在身侧。以往只觉着她文采一流,举止高华清傲。如今看她娴熟地推演阵法,眉宇间竟透出杀伐决断勃勃英姿。墨弦时而与她低声交谈,二人之间说不出的默契。
茶汤从小炉里溢出些许,浇在炭上,嗤嗤有声,她方回过神。急忙斟了茶,置于托盘上,送到二人面前。采蘩接过茶盏,递给墨弦。他边瞧那沙盘布阵,边顺手接过,抿了一口,不觉抬眼望向那侍女。
采蘩见他已瞧了那侍女两回,不觉也回身打量一番,容貌普通而陌生,遂出声道:“你退下吧。”
青羽急忙退出帐外,长舒一口气。
只这么一会儿,又觉得胸闷的厉害,仿佛什么堵在心中,困顿难出。
正欲提步离开,夜色中看见一名兵士,形色匆匆从身边经过,直入了墨弦帐中。她此刻五识早已胜于常人,听得那士兵奏报,刺探南军的左翊卫已准备妥当……片刻见采蘩退出帐来,立在帐外仿佛思索一番,方匆匆离去,不多时那兵士也执了令旗出帐离去。
青羽远望驻营左翼似有动静,很快又恢复平静。正待离去,听见身后他的声音,“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她知他阻着自己前去探看,只能提步随他入帐。
二人对坐,他为她斟了茶,茶汤清亮馥郁。
“你知道云栖在哪里的,对么?”她忽而抬头问他。
他把茶盏放下,“有些事情,除了看着守着,却不可去改变它。”
“为什么?”她坐直了身子,“如果可以救人性命挽回错误,为什么不能改变?哪怕能减少一些伤害。”
他看着她眸中陌生的情绪,许久方道,“若是会带来更多的伤害呢?”
她一怔,垂首望着案上空荡荡的茶盏,觉得仅剩的一些气力都没了。
他沉默了很久,“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她回想了着过去的一段日子,遇到了一些人一些事,而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继续沉默着。
“我本不该让你离开山里……”他忽然出声,仿佛自言自语。他抬眼看着她,“现在还不晚,你跟我回去。以前的事情,且都忘了。外面的这些,不是你能应付的,你也不需要独自面对。”
她慢慢将视线移到他的面上,“我已经习惯了。”
他面上有一瞬间的怒色,很快消失不见,“这么做对你益处最大,你……”
她头一次打断他,“我做不到。”
有人掀帘而入,长亭已卸了盔甲,换回寻常的长袍,见他二人相对而坐,短暂的沉默,“探南营的左翊还未回来。”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墨弦眉头轻皱,“该回来了。”
忽又有人疾步而来,扑入帐中,三人同时起身。一位军士浑身是血,怀间一人手臂软软垂在身侧。“我等奉命探营,叶姑娘尾随在后,被伏击的南营重伤……”
墨弦急忙接过她,置于榻上,长亭上前查验伤口,许久缓缓道:“后脊箭伤,怕是......”
墨弦转向那军士,“可告知叶大人?”
那军士回道:“叶大人连夜回京,已派人送了加急军函。文将军正与参将们密谈,只能将叶姑娘送到这里。”墨弦挥手示意他退下,回身到了榻前。
叶采蘩悠悠转醒,眼前墨弦眉间紧蹙,“采蘩,你这是何苦?”
采蘩勉强微笑道,“只是想为你……分担一二……罢了。这样,你终于可以认真的……看着我......”
墨弦自怀间取出方帕,为她仔细擦拭额前血迹,“别说话,好好休息。”
采蘩眼中晶莹,双眸盯着他,目光流连舍不得离开,视线却渐渐模糊。她伸手在半空费力地挥舞,墨弦伸手将她的手握住,她的眼角沁出泪水,贪恋而努力地看着他的面容,“这样真好……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样的时候……”她的手终于无力滑落,垂在榻边。
墨弦愣住,自入了泾谷,他就觉出异常,灵力被制,与常人无异。如今竟头一次觉得无助,他救不了她。他抬头望向长亭,长亭亦无奈摇头。
青羽身后双翼舒展,雪色的光芒徐徐散开,在空中舒展片刻,渐渐将采蘩笼在其间。
“不可!”墨弦与长亭同时出声,却被生生拦在光晕之外,动弹不得。
她垂目望着采蘩苍白的面庞,将手探向她的额间……案上线香灭寂,采蘩渐渐有了些血色。
墨弦如遭雷击,那夜,汋音潭边,原来是她……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又为何偏偏是此时。
许久,一室柔光散去,青羽探上采蘩的脉间,“她已无生命之虞,只是脊伤过重,怕是很难再行走。”
墨弦指尖握得发白,“你又何苦伤了自己一魄?”
她垂目无声,为采蘩掖了掖被角,起身,习惯性地施礼,转身向营帐外走去。
长亭取了大氅,递给她,“如今伤了一魄,恐抵不住寒意……”
青羽接过,那日禅院山门前,他也曾递上一件寒衣,如今仿若隔了千山万水。
她就这样消失在军营中,墨弦和长亭寻遍每一个角落,再寻不到她。却又仿佛有她极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始终萦绕左右……
星回在中曲山中也有些时日,自古战事看了不知多少,如今这一场,究竟会如何结局,他第一次没有了头绪。对面山崖上的那个,原先只听说是挺执着的性子,说白了就是没心没肺。现如今看来,这般不管不顾一根筋到底,的确十分棘手。公子这趟差事,的确不是件轻松的。
好在山下面的几个,入了这山脉,也被封了灵力,倒不用时时避着。他只需全心防着崖上那位不要在生出乱子,就谢天谢地了。
这么想着,龙潜就来了。第一句就是,“知道她是谁了?”
星回眉毛挑了挑,“不是那只走丢的青鸾么……”说到一半,自己也愣住了,“好像又不是,怎么看着像另外一只走丢的……”
龙潜没答话,瞧了一回山下军营绵延,“你说这嶰谷里,隔三差五地有人跑出来,一跑出来就惹一堆事,惹了事又不回去,谁该担个责?”
星回冲山脚下努努嘴,“不是该追究断了奈何剑的那位?”言罢,有些同情地补上了一个叹息。觉察身边的人没有动静,星回转过头去,见龙潜正凉凉地看着自己。他手上的玉笛一慢,堪堪停住,“难道……竟与我有些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