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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鸣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其实最能证明曹鸣很聪明的事例,就是我们逃课。很多同学都觉得逃课是件高风险的事情,因为不可控的因素很多,很容易被老师抓到现行。老师也知道学生中会有人逃课,所以也制定多种因应措施,比如临时换课,或者去操场,校门蹲守,或者是临时巡查——巡查最令人印象深刻,经常一双阴沉的眼睛在后窗炯炯放光。逃课被抓者事后一般会被立为典型,以此杀鸡儆猴,这时候讲台边上,后门门口,走廊上会被做成临时的动物园,倒霉的学生就站在那供其他的同学参观,受尽嘲讽和同情的言语折磨。更有甚者次数多了还会被老师请家长,于是逃课偶尔产生的副作用就是除了学习受影响之外也许还会受到皮肉之苦。所以综合来看,逃课其实是一种与老师纯粹斗智的行为,但是斗智双方的实力极不对称,因而结果往往十分残酷。
我们班大多数人逃课都是结伙逃课,一来是人多娱乐项目就会多,二来寄希望于东窗事发后法不责众,三来人多壮胆,偶尔逃课的怂人一般都如此。我们这伙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逃课也都在一起,主要是因为具体的策划人是曹鸣。除了吴越绝不逃主课之外,对于曹鸣,杨翔,我和何亮来说,逃课已是家常便饭。因为对我们而言几乎什么课都可以逃(除班主任课外),所以这个时候就非常需要曹鸣总结的逃课技巧。
曹鸣带我们逃课绝不纯靠运气。举个例子来说,比如我们要逃掉一节美术课,首先他会去办公室观察老师的出勤情况,如果发现一节课之后就是美术课但是这时候在办公室还找寻不到美术老师,那美术课被侵占的可能性就会很高,这就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如果美术老师在,也不能大意,还要再观察其他老师的情况,重点观察的就是语数外三位老师。一般一名主课老师都要教两个班级,所以首先要背熟两个班的课表,如果课表上显示主课老师在两个班的课程都属于接近美术课的时候才上,那他们侵占美术课的可能性也会提高。但是一周只有两节美术课或者音乐课,所以如果之前被侵占过一节,那后面的一节被侵占的几率便会大大降低。主课老师的课可以逃但是不能多逃,因为他们对班内情况很了解,逃得多了会激怒他们,所以一般一周逃个两三节为宜。最重要的是观察班主任,班主任在这一阶段内如果有课在邻班上,就会有中途过来巡查的危险。除此之外,学校里的教职工活动,老师开会时间等等情况都需要掌握,所有的因素都考虑过之后,才能选择出正确的逃课时机。
得益于曹鸣的“聪明才智”,我们逃课次数虽然很多,但是实际上被班主任抓住的时候很少。
但是我们这种结伙逃课最终在棋山之行后变得开始少了起来,原因显而易见,因为杨翔和曹鸣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我们逃课的过程中,他们两个之间经常笼罩着一股低气压,如果不涉及到江晓燕的话题,我们之间打打闹闹十分融洽,如果一不小心提到了江晓燕,他们两个人经常不自觉地针锋相对,所以逃课不再让我们感到身心愉快,反而压力重重。这种事情多了,我也开始变得经常很恼怒,有时候针对的是曹鸣,有时候是对杨翔,有时候是永远不在场的江晓燕。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杨翔突然宣布不再与我们一起逃课出去玩——游戏厅自然是不去了,就连课后放学踢足球,他都变得很少参与。好像是一夜之间,杨翔开始不论何时都拿着一本一本的英语和数学习题写写画画,一开始我们以为他只是在找别扭,所以大多时候都没有人理他,总觉得他这种周期性的毛病总会在几天之后恢复原状,可是没想到过了近两个月他这症状都没有缓解,于是我们就开始感到有些不满了。因为杨翔的脱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而影响到了我们的运气,我们逃课也开始经常被抓,以至于还连累到了其他几个经常逃课的同学受苦。曹鸣有一次开玩笑说,现在每次被抓的时候都没有杨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杨翔告的密呢。
虽然只是玩笑话。
我知道杨翔所有的异常行为都会与江晓燕有直接关系,但是如果贸然因此而去向江晓燕求证,我完全没有把握会得到一个真诚的答案。
这之后有一天放学,我和曹鸣吴越一起回家。
其实那段时间里我们已经很少在一起回家,往日里成群结队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的场景一去不返。曹鸣的关系网在这一时期开始变化,我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身边开始形成另一个稳固的朋友圈子。课间的时候我趴在教室的桌子上,静静地看着前排不远处的曹鸣把板凳叠成两层高高地坐在中央,他的四周围绕着三五成群的男孩女孩们,与他亲热地聊着各种话题,不时发出一阵阵开心的笑声。他手舞足蹈,耸肩大笑的时候,与和我们在一起时别无二致。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的样子滑稽可笑,有时候我的内心会升腾起一股焦躁的焰火,恨不得朝那发出刺耳音调的黑洞里掷一个板凳过去。
那天曹鸣原来是和吴越一起回家的,但是在路上与我巧遇。在遇到我之前,吴越正在和曹鸣谈论杨翔,所以等到我也加入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发现多日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吴越说,杨翔之所以最近拼命读书,是因为他要在这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中成绩进入全班前十。而取得这个成绩后的直接结果就是江晓燕会答应做她的女朋友。吴越之所以知道这个原因,是因为杨翔最近在拜托吴越给他补课。
这无疑是个爆炸性的新闻,吴越在说这个话题的时候难掩心中的欢乐——对于吴越而言,平时孤鹜的杨翔低声下气地求他补课,这是个值得向全世界宣布的号外。
但是曹鸣却陷入了沉默。
我在几年以后才能完全理解这件事。其实在江晓燕提出这个预置条件的时候,杨翔就已经出局了,因为真正的爱情是不需要讲任何条件的,特别是这个条件看上去与爱情无关却又冠冕堂皇的时候。可是当时的杨翔不懂,我们也不懂。江晓燕无非是在变相拒绝杨翔——大概在这之前的某一天,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天气状况下,杨翔向江晓燕表白了心意,但是江晓燕大概在希望不破坏友情的前提下,向杨翔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条件。
但是,江晓燕。江晓燕。低估了杨翔的倔脾气。
杨翔的成绩之后在每次月考的时候开始突飞猛进,后来有几门学科竟然真的进入了二十名以内。其实这样说起来似乎是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在我亲眼看到杨翔每天都抱着上学期以及上上学期的书猛看的时候,知道其实他还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吴越一开始经常拿杨翔取笑,后来也变得很认真地为他补习,课间的时候,他们两人拿着厚厚的习题认真解答,窃窃私语的样子,让我觉得恍如在梦中一样。
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杨翔的这种转变无疑是件好事情。在学习成绩是检验学生价值唯一标准的时代,杨翔显然走上了正确的康庄大道,不论动机如何。在这一时期内,杨翔以往的“歧途”成为了历史,“回归”显得价值非常。班主任在发现这一新鲜事后经常在课堂上表扬杨翔,话里话外号召我们向杨翔同学学习,以前经常说我们五个人是“害群五马”,后来一度改成了“没出息三人组”。
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内心却无比纠结。
因为我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在那某一天的黄昏,在那彤彤的红色阳光里,曹鸣骑着他那钛合金的自行车载着江晓燕飞快地在我对面的马路上经过。江晓燕的手紧紧地抱着曹鸣的腰,笑着抵在曹鸣的后背上,曹鸣眯着眼睛,偏着头对江晓燕说着笑话。他们的笑容背着夕阳,火一样的光芒铺洒在他们的背上,腮颊上。暖洋洋的柔和的红色光芒里,飘在半空中的粉尘散出金色的反光。他们就像这路上任何一对早恋的男女学生一样——但是这个黄昏里血一样的夕阳刺痛了我的神经,我在那个傍晚头痛得要炸裂了。
而这一切我都不能说给杨翔听。
江晓燕和曹鸣的关系到底如何,直到我们最终毕业,我都没有得到一个确切地答案。这是我之后几年里一直对他们旁敲侧击地想了解的青春真相之一。唯一的证据是从曹鸣的口中得到的保证,他曾经说过两人仅仅是邻居兼朋友。曹鸣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这种定性,为杨翔追求江晓燕创造了条件,这也是杨翔之所以绝无保留,毫无顾忌地去追求江晓燕最主要的原因。但是之后所有人却发现事实却并非如此。杨翔会觉得江晓燕欺骗了他吗?显然不会,他只会认为曹鸣欺骗了他,使他付出的感情无法收回,只能义无反顾地撞个粉身碎骨。但是曹鸣真的欺骗了他吗?也未必,曹鸣内心深处对江晓燕的感情未必在杨翔介入之前就已经明了,如果是杨翔的介入才让曹鸣回头重新审视与江晓燕的关系呢?而且撇开这些不谈,江晓燕对杨翔对曹鸣和杨翔到底又是怎么看的呢?唉。头疼,不想想了。
我们集体最后一次逃课是一次期末考试前夕,我甚至记得日期大概是在七月底的某一天,那天天气奇热。
当时逃了一节生物课。
虽然临近期末考试,但是当时我们还有一项顶重要的活动不会落下,那就是踢球赛。当年正是鲁能夺得三冠王的时代,足球运动在学校里忽然变得十分火热,同学们热衷于足球赛的情绪非常高。当时不但各班都组有球队,甚至像我们班因为人太多还分了一队二队,每队都装备了整套的球衣球鞋,而且大大小小的球赛基本每周都有。在学习成绩上我们的虚荣心得不到满足,但是因为足球,我们意外地收获了全班同学的关注。由于配合默契,以我们五人为核心的班级足球队实力非常可观,大有在全校俾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
但是后来由于杨翔长期不去参与平时的练习,使得球队的其他人颇多怨言。于是七月末的一天,为备战周末的球赛,我跑去邀请杨翔吴越逃课去球场练习,而那节课是生物课。
杨翔听到我的邀请时沉默了一下,大约是觉得不太好驳我的面子,也可能是因为长期脱队,自己也心有愧疚,也或者是因为生物老师是个和蔼地,不爱多管闲事的老好人,又或者天天学习终究不是他的本性,总之他还是决定跟我一起去操场踢球。
逃课之前曹鸣照例去办公室踩点,到操场后曹鸣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说下节课是生物课但是生物老师不在办公室。所以当时立即有同学表示既然如此还是回去上课最为安全。讨论了一小会的结果是一多半的人都想回去上课,而剩下的曹鸣,我和何亮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后来吴越跟其他同学回去上课,就只留下我和曹鸣、杨翔、何亮在操场上。
只有四个人,踢球是踢不成了,又不甘心回去上课,但我们百无聊赖。其实我藏着一点私心,之所以不回去上课,是希望能借此机会弥合一下曹鸣和杨翔内心那一点裂痕。
这天天气很热,于是我跑去学校操场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些雪糕和饮料,招呼着大家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大遮阳伞下。其实这天的气温很不适合踢球,太阳毒得有些可怕,像下着火一样。热浪烤得人的脑袋有些恍惚,我看着不远的操场上,就像有肉眼能观察到的热流跌在地上,又缓缓地升腾起来一样。操场上一开始还有一些人打篮球或者跑步,过了一会也都各自跑走,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们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内容无非是女生和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们。一开始我们逗着何亮,听说他那段时间很喜欢我们班前排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名花有主,我们笑着给他支各种招让他去试着松松土。何亮憋得满脸通红,但是也难掩兴奋,也装作很有经验一般,指摘着我们出的主意。
可是说着说着最终还是说到了江晓燕身上。
话题是我故意引出的,长痛不如短痛,把事情说开,总比憋死了强得多。我先问杨翔他和江晓燕进展如何,杨翔楞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曹鸣,说进展挺顺利的,江晓燕对他最近努力学习的行为特别赞赏,而他约江晓燕暑假出去游玩的请求她也答应了。听到这我有点吃惊,没想到杨翔的的进展超过了我的预期。同时我看曹鸣也一副吃惊的样子。曹鸣脱口而出,说你说谎。
杨翔不屑地看了曹鸣一眼说道,你爱信不信。
曹鸣有些恼了,对杨翔说,江晓燕我能不知道吗?你们如果暑假出去玩她肯定跟我说。
这话说出口曹鸣顿了一下,我们也都为之一愣。
杨翔盯着曹鸣,大约五六秒的时间,说,我们俩的事,凭什么要跟你说。
气氛一下变得很尴尬。曹鸣也自觉失言,表情有点不自然。我见差不多这次又要不欢而散,索性准备问出我长久以来想问曹鸣的一句话。那句话是:
“你是不是喜欢江晓燕?”
但是这个问题终究没有问出口。因为这时候曹鸣突然对我说,你有没有发现班里很安静?
本来我以为曹鸣是在转移话题,但是我本能地也向班里方向看的时候,也发觉确实有一丝异样——因为如果正在上生物课,依据生物老师的习惯,她很喜欢叫学生站起来回答问题,也总演示各种生物实验,班里的气氛应该是比较活跃的,可是我们远远望去班里的情景却并非如此,每个学生似乎都在规规矩矩地或是看课本,或是抄抄写写,气氛似乎有些压抑。
我说,糟糕,可能换课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但是曹鸣觉得我们这样一起回去不太妥当,于是他说:“这样,我先回去看看,如果必须回去上课,我就在窗边招招手,你们分批回去,如果不需要回去上课,我就不招手了,找到机会我再回来找你们。”
曹鸣的课桌在靠近窗子的位置,方向正好对着操场,所以这样的安排似乎很有道理。我们同意了曹鸣的建议,于是曹鸣头也不回地跑向教学楼去了。杨翔看着曹鸣的背影,大约认为曹鸣是借机逃遁,于是冷笑了一下。我心里想曹鸣大概也是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能猜到我本来想问什么问题的话,可能会更加轻松点。想到这,我也不由得笑了。
我们各怀着心事,等了许久也没有发现曹鸣在窗口招手。就在我们犹豫不决,不知道需不需要回去上课的时候,下课铃响了起来。
在回班里的路上,吴越慌慌张张地跑来,远远地就朝我们喊:“不好了,上节课班主任换课了!”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不是班主任换课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而是我们可能被曹鸣抛弃了。背叛了。甚至是算计了。我不能抑制这种想法,这种想法一发芽就开始疯长,我的心里忽地就长满了猜忌的野草。逃课前曹鸣踩点就发现了问题,在以前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他肯定建议不要逃课,为什么这次一定要逃课呢?我努力回忆着在操场时候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的眼光似乎一直在盯着班级的窗口,中间也仅仅是和何亮聊天的时候移开过一小段时间。是不是当时那段时间正好曹鸣招手我们没有看到?是啦是啦,应该是的。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吴越一句:
“曹鸣回到班里后有没有对着窗口招过手?”
吴越没有多想,说道:“招什么手?没看见啊。你们怎么没有和他一起回来?”
我的心又沉了一下。但是我依然觉得可以原谅,毕竟是班主任在场,不招手也许确实是没有条件。
杨翔的脸全程都是黑的,一直沉默不语。
我们跑到班里,班长对我们通知说,班主任要我们一回到班里立刻去办公室自首,不然后果自负。班长讪讪地对我们说:“老板心情不好,你们要悠着点。”
但是此时的我们顾不得这个,跑到曹鸣面前,我质问道:“既然换了班主任的课,你为什么不招手让我们回来?”
曹鸣说道:“我招手了,我还奇怪为什么你们不上来。”
曹鸣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大约也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说:“我确实招手了。”
曹鸣到底有没有在窗口招手警示我们回来,这成为了一个永久的谜。这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微不足道,即使提起,当事人恐怕也未必能记起,或者愿意记起,所以我的疑问只能沉淀在自己的回忆里。我更愿意相信曹鸣,但是我内心深处忍不住怀疑他。其实对于这个问题,看似有很容易解决的方法,那就是向其他同学求证当时的事实到底如何。但是当天我们这样做之后的结果却大失所望,因为没有人能够给出确切地答案。每个人都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每个人都无法真切地回忆出当时的场景,就像这个事情本身那样确实无关紧要。
我知道这本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杨翔说:
“我眼睛从没有离开过窗户,我确定没有看到曹鸣招手。”
那天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的只有我和何亮,整个最后一节自习课,我们俩都被安排打扫办公室的卫生,而且要我们第二天上午每节课课间都站在门外罚站作为惩罚。
但是一直到放学,我们都没有看到杨翔的身影。
第二天杨翔的手臂上缠满了厚厚地绷带,他对班主任说昨天自己不小心从礼堂的台阶上摔了下来,所以摔伤了手臂,因为伤口出血急需治疗,所以下午有几节课没有来上,他去了医院没而来得及请假,并非逃课。
看到这个场景的我觉得眼珠都要瞪出来了,我的表情一定是一脸的不可思议。昨天分别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摔伤了呢?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嘿,应该是装的。杨翔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嘿嘿地笑着,忍不住想摸摸他那伤处,想求证一下是真是假。杨翔冷漠地一把推开我,一点都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从这天开始,不管是逃课还是在游戏厅台球厅还是在足球场上,我再也没有见过杨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