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先生(2)

甜杏仁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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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一年后的春天,满老二又把婆娘送进满家河口药铺来了。

    那是一个雨雪霏霏的夜晚,乔先生顶死了旧式黑漆双扇门,老鸹似地蹲到木凳上清点这一日收进的零七碎八的票子,刚刚剃过的秃头在60瓦的白炽灯泡下泛着幽幽的青光。

    “生福——”

    乔先生听出是村支书满老大。他对同辈人都直呼其名.并且删去姓氏以示亲近。乔先生把票子塞进抽屉里才慢条斯理地去开门。

    满老大身后跟着满老二。

    “生福——”

    满老大递上一支“红奔马”,以绵里藏针的口气说,“我这大头兄弟性气不好,鼻子眼里又从没钻过一点烟,放屁也分不出个热冷,听说竟把你在众人面前辱耻了一顿,是实是虚我就不再追究了,我想生福你不是腔子里卧不下虮于的那种人,肯定不会计较的。银池哪,我说你头里边装的是猪脑髓,你想大夫手里捏着每个人的生死,轻易敢惹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和人惹气也不足为奇——人和人不惹气还去和牲口惹气吗?可惹了气一个再不往一个脸上看就不好,冤仇宜解不宜结,啊?”他非常机敏地调整了视角,盯住木桩一般竖在铺柜另一侧的大头兄弟,意思是“后边的戏就由你自己唱啦!”

    满老二那一张骂溜了人的嘴说起求情话来,就像唱花脸的改唱小旦,无论怎么做作都入不了腔。他干咳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

    乔先生……我早就想……可这四轮……哼,狗日的把人拴得死死的,哼……”

    乔先生哈哈大笑一通说:“何必呢,何必呢!”

    满老大见僵局已经打破,便吁口气说:

    “你们俩就把心畅开来谈吧.我就不打搅了,安?”

    满老大一走,满老二的舌头就越不听使唤了:“我……这狗日的……犯了疯病……去年的那一天……”

    “甭那么……嘿嘿!”

    “你怕恨我一辈子?”

    “哪里!哪里!嘿嘿!”

    “不瞒乔大夫,我的婆娘在县医院、省医院都看过了,不但没见效还越严重了!”

    “既来之,则安之.甭急,嘿嘿……”

    “我想那狗日的城里大夫不是没本事,而是划不着往咱乡棒身上费功夫!”

    “不会吧,嘿嘿!”

    “我的婆娘还得你看,乔大夫!我这人口瞎心不瞎,只要你把婆娘的病看好,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满老二甩下两包奔马告了辞。

    奔马里奔的不是“马”,而是金碧辉煌的“四人头”,好家伙,1000整!

    乔先生细细地望着那四张严峻的面孔,鼻子里哼哼了好一阵子。

    翌日,雨过天晴,碧空万里,春日载阳,老柳的枯枝上抽出锥尖儿一般的新芽,金灿灿的绿,鲜活活的新.往日村道上尘埃如烟的干燥被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溶解了,瓷实湿润,散发出一种非常宜人的气息。

    三月风摆杨柳,姗姗而来。她眼圈青紫,面颊瘦黑,透出饱经痛苦折磨的哀惋忧伤,却显得越发楚楚动人。她走进药铺时,乔先生早已预备好医疗器械等她。她像被传审的罪犯惴惴不安地坐在了乔先生对面,中间隔了那道年代久远的铺柜。

    “乔先生,我的病害得深了!”她禁不住淌下两串清凌凌的泪。

    乔先生静静地望着她。他从她瘦削的面颊和哀愁的眼睛里看到了她过去的全部生活和她未来的命运。一阵酸楚掠过他同样饱经折磨的脸庞,然而他却嘿嘿地笑了,他的笑和他的目光一样意味深长。

    三月淌了一阵儿伤心泪,就把青筋窜跳的胳膊伸到铺柜上,然后不胜凄楚地期待着一个对她有着绝对意义的那一刻。

    乔先生扬起头摸了一阵儿脉说:“这这……连瘟神也尽缠的是有钱人哪!”

    盘桓在门口的满老二一步踏进来说:“人常说挣下钱是催命的鬼,狗日的算说中了!”

    乔先生诊过脉,又让她翻起衣服摸肚子。三月穿单衣夹衣,又套着棉衣,还有什么羊毛衫、毛背心之类的,像一袋即将投往异地的包裹,翻了半日衣襟终究没翻上去,后来乔先生帮她脱下两件,才寻找出那个塌了腔的肋骨突暴的肚子。

    满家河口人还没忘一年前药铺门前发生的故事,于是都围拢过来看热闹。尕王夹在人伙中挤眉弄眼地讲着。话题最后落到乔先生是否把三月叫妈上。满老二怕影响乔先生诊脉,堵在门口骂道:“你们老狗记的陈年屎,有说够的时候没!”他肉墩墩的大脸盘红得像喝了辣酒。

    乔先生摸过三月的腹部之后,又询问一年来的治疗情况。满老二琐琐碎碎地说了一阵,就仄着肉墩墩的睑问:

    “你看这狗日的病能剜根不?”

    乔先生笑道:“这看病一靠医生的手艺,二要看你的命运了!”

    满老二双手叉住粗壮的腰说:“哼,看不好是我们的命不好,看好了我给你盖个新铺子。亏你还是满家河口的能人,能个球!瞧你这铺子,放到城市里人们准当公厕了。”

    乔先生有点滑稽地晃动着M形的额头说:“这就全托满师傅的福了,嘿嘿!”

    满老二被捧得越发张狂不羁.一边往出走一边说:“哼,不是吹,我满老二放出的屁还有个臭道理呢!”

    乔先生又叫住他说:“你甭走了,现在干什么都讲究个参照系,你把省县医院开的药方都拿来,让我参照参照!”

    “哼,那些狗杂种开的方子,擦屁股都嫌扎哩,你就不怕戳了自己的眼睛!”

    满老二骂得刀凿斧剁,却还是把那些药方一张不少地取了来。乔先生“参照”之后。鼻子里哼哼地笑道:“你这病……嘿嘿,拐弯抹角,藏头夹尾,连大大夫也没看出个究竟。依我看你这病是气滞血淤兼脾肾阳虚,导致肝功能不畅。肝主情志,自然心慌意乱,头晕目眩,夜不能寐,这自然给某些医生造成一种错觉——神经衰弱!”

    看热闹的人见乔先生把大医院的大夫也敢像剥葱一样地驳难,先是惊得咂舌弄嘴,不久又鼻子“空空”地表示对吹牛者的最大蔑视。

    三月冤枉地说:“大医院的先生个个都说,我神经衰弱,听说这号病是大念书人害的,我连字儿也没认几个,咋能神经起病呢?”她捋起袖子,裸呈出半截细溜溜的胳膊,“我人是瘦成干棍棍了,可也没疯没傻呀!”

    乔先生哈哈大笑一通.给她解释了精神病与神经衰弱的不同,又对满老二说:“满师傅,你要真心实意让我看,我还得有言在先!”

    满老二瞅定乔先生:“你有屁就放,我满老二双手掬着哩!”

    乔先生说:“那就一切得听我的,嘿嘿!”

    满老二说:“哼,人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尕王藏了一脸的诡秘:“睡觉也行吗?”

    人伙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满老二双手叉住腰骂道:“你们真是井底之蛙——少见多怪!人家大城市里大白天男女捏手哩,拥抱哩,亲嘴哩。有心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若放到咱满家河口准把你们的嘴皮子说得磨起死肉(老茧)了!”

    尕王脸上更是怪上加怪:“照你这么说,你现在是对外开放,对内搞活了!”

    “放你妈的狗屁!”

    满老二跨上四轮一溜烟走了,只留下团团黑烟,在春日融融的村道上裙裾般的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