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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台中央三足石鼎不再云雾缭绕,两柱香已燃尽。
他血盆大口张着,被人抬下去了。后来他们说,那人修的野狐禅,执念太深。
第二尊……
第三尊……
在四周莲台坐了九转,我坐上三千三百三十三瓣那尊。
广场上光头一排排列得整齐,我看着出神,脑海中又回想起当年槐树下那几窝蚂蚁。
此时。
莲台上绕我而坐,有三十三人。
是诸天转轮曼陀罗胎藏大阵……师父曾提起,远古时域外天魔入侵,中土便依靠此阵存下了最后一丝香火。只是,却为何让我入此阵?
对面,是灵台宗的虚云禅师,师父亦提起过,他修闭口禅的岁月已久远不可知。
“咄!”
佛音乍现,那老和尚干枯的双唇启开一条缝隙。
……
……
面前出现一片戈壁,狂风杂着黄沙呼啸。
沙丘移动,我在上面走,一脚深一脚浅。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有一片绿洲。一片月亮湖,杂生了仙人掌,沙拐枣。
有只如雪的白兔舔动着靛蓝微波,天空中苍鹰俯冲而下,我张臂挡着。
“汝为何挡我?”
那鹰伫在我身前,鹰目转动着看我。
“我愿救它。”
我蹲下,抱起颤栗的白兔。
“如何能换它性命?”我问道。
鹰拿出一杆天平,我怀里白兔跳入一端,沉沉落下去,在沙地上砸了一个坑。
那鹰又递过来一把小刀,镶蓝宝石的黄铜刀柄对着我,我了然。
我接过刀,在臂上一划。
“啪嗒”。
我的手臂落入天平另一端,然而秤纹丝不动。
我知它意,跳入其中,秤平了。
它低头,黄喙朝着我的头一点一点的:
“便如此,你要救它么?”
“是。”
我双手合十坐下,诵往生咒。
它棕褐色的脖子上有一圈白翎,此时被染红了,血溅在刀柄蓝宝石上颜色发黑。
……
……
“你破了杀戒!”虚云老和尚音如滚雷,直直盯着我。
“我亦救了一命。”
“你救白兔,苍鹰无可果腹,谁救它。”
“故我杀它,亦是宿命。”
“白兔饮水,苍鹰捕兔,一饮一啄,皆是宿命。”
“我爱它美丽,于是救它,我惜我性命,故我杀它。”
“你……执念太深。”
执念……
我常想,无执念,如何生出三千世界。
未辩解,论法是时落幕,我下了莲台。
……
……
后来,师父说虚云的闭口禅破了,他也不修了。
僧伽蓝寺最后方,一片塔林建在山壁下,茂林修竹间,灰白色的石浮屠承着落叶。
师父带我到一棵枯树下,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
“枯枝,落叶。”
师父将枯叶拢了一堆,点着了,火光摇曳,噼啪作响,待余烬冷透,剩了一摊灰。
师父问我又看到了什么,我说:
“寒灰死,火去。”
师父抚我头顶道:
“你知死,却不知生。你观遍藏经阁,可看出枯木死中有生?落叶化灰,亦作树肥,非生非死,不垢不净。”
师父肃然看着我,指尖戳我胸口说:
“你心有佛根,亦有魔种。”
后来师父画了一副枯木图赠予我,嘱我时时观摩。
……
……
师父让我撞一年钟。
僧伽蓝寺香客众多,求子求财,求平安福报,发愿还愿,我在钟楼上看他们来来往往。
解一执念,再生执念,生生不息。我问师父何时却是尽头,师父说:
“得佛果,能消我执。”
成佛亦是我执,以执如何能消我执呢?师父只说以凡心断佛性,是大谬,我尚需参悟。
那年我十六岁,日落后,师父唤我到大雄宝殿。
师父说我执念未休,却日益深重。
“当年在战场捡到你,襁褓中即经历了地狱景象,莫非这便是魔种源头么?”
我说我不知。
其实我心中本无佛,又如何有魔。
师父带我到毗卢遮那佛像旁,牵起我的手:
“多年前……僧伽蓝寺是一间小庙,屋舍三两间。庙内一僧,证菩萨果,化虹而去。后人在他圆寂之地,铸了此佛。”
师父眼神凝重:
“以此法身,可观七情六欲,诸世轮回。我为你点一盏心灯,若迷于轮回,则灯灭人死,若本性真如,则灯明,或许能净你魔种,你可愿意?”
“愿意。”
师父让我把枯木图给他,我从怀里拿出递过去。
看我盘腿坐好,他点燃图卷。
我入定了,枯木图在面前焚出青烟,有一缕飘向青铜大佛,我循着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睁眼,我见得面前有一尊香炉,香客络绎不绝。
“佛祖,请佑我儿金榜题名……”
“佛祖保佑妻儿平安……”
他们嘴里,心里所念,我都听见。
他们前世,来世我都看见。
有屠夫来求消罪孽业障,前世却是一头猪。
有一双蝴蝶停在青灯前,我看他们来世是十指紧扣的恋人。
幅幅画面在眼前闪现,消逝。
那一世,我蜷缩他胸口,我是蛇,他是樵夫。
那一世,我摆着涟漪,他是钓叟。
那一世,我在孤独的王座上,她一人一剑,取我头颅。
他……是谁。
我在有三条岔口的大河里漂着,岸上开满曼珠沙华,白得单纯,红得惊心。
青灯燃,青灯成灰。
……
他们说我坐了一年。
师父问我枯木禅坐得如何,我说悟了,师父叹气说当真悟了便好。
山上红叶又鲜活着,有师弟请我讲经。我坐在青石上,枫叶落满台阶,落在肩上,身上。那本《地藏经》封皮发皱,是师父多年前赠我的。
师弟半路出家,原是商人,因故遁入空门,我观他心中执念,淡于钱财,执于亲情。
在那法身中坐了一年枯木禅,我悟得他心通。
我与他讲经一个时辰,他告辞,我亦起身拂去身上落叶。
翌日,他还俗回家。
僧伽蓝全寺上下僧人,我一一与其讲经。后来我观寺中僧人之心,原来和尚和香客,执念却差不多。
我心中执念是什么呢?
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是谁?
……
……
僧伽蓝寺闭寺一月有余,众僧有的还俗了,有的疯疯傻傻。
师父你看,他们执念更深于我呢。
师父叫我到藏经阁内,与我对坐,他皱眉看我,脸色阴晴不定。
印象中,师父从来都是淡然的,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我虽悟了他心通,却未曾观过师父。
“觉性,为师罚你藏经阁内面壁一日,不许擅自闯出!”
师父说这句话,仿佛用了很大的力,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佝偻。
他老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熊熊烈火燃起。
我看着经书,典藏书页发黄发黑,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世界充满火焰,如阿鼻地狱。
我身体被火舌燎起水泡,水泡又在烈焰中破裂,烤干,发黄变焦。身体枯萎了,渐渐化为焦炭。
师父,你既授了我枯荣之道,岂不知这样灭不了我?
我盘腿闭目,结就转轮法印。
耳边火舌哧哧吞吐,一阵脚步声插进来。
我睁眼,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在眼前,攥着拳头,仰头瞪着我。
我坐在青铜大佛头顶,对他微微一笑。
是你啊。
阖上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