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宿命

江不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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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台中央三足石鼎不再云雾缭绕,两柱香已燃尽。

    他血盆大口张着,被人抬下去了。后来他们说,那人修的野狐禅,执念太深。

    第二尊……

    第三尊……

    在四周莲台坐了九转,我坐上三千三百三十三瓣那尊。

    广场上光头一排排列得整齐,我看着出神,脑海中又回想起当年槐树下那几窝蚂蚁。

    此时。

    莲台上绕我而坐,有三十三人。

    是诸天转轮曼陀罗胎藏大阵……师父曾提起,远古时域外天魔入侵,中土便依靠此阵存下了最后一丝香火。只是,却为何让我入此阵?

    对面,是灵台宗的虚云禅师,师父亦提起过,他修闭口禅的岁月已久远不可知。

    “咄!”

    佛音乍现,那老和尚干枯的双唇启开一条缝隙。

    ……

    ……

    面前出现一片戈壁,狂风杂着黄沙呼啸。

    沙丘移动,我在上面走,一脚深一脚浅。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有一片绿洲。一片月亮湖,杂生了仙人掌,沙拐枣。

    有只如雪的白兔舔动着靛蓝微波,天空中苍鹰俯冲而下,我张臂挡着。

    “汝为何挡我?”

    那鹰伫在我身前,鹰目转动着看我。

    “我愿救它。”

    我蹲下,抱起颤栗的白兔。

    “如何能换它性命?”我问道。

    鹰拿出一杆天平,我怀里白兔跳入一端,沉沉落下去,在沙地上砸了一个坑。

    那鹰又递过来一把小刀,镶蓝宝石的黄铜刀柄对着我,我了然。

    我接过刀,在臂上一划。

    “啪嗒”。

    我的手臂落入天平另一端,然而秤纹丝不动。

    我知它意,跳入其中,秤平了。

    它低头,黄喙朝着我的头一点一点的:

    “便如此,你要救它么?”

    “是。”

    我双手合十坐下,诵往生咒。

    它棕褐色的脖子上有一圈白翎,此时被染红了,血溅在刀柄蓝宝石上颜色发黑。

    ……

    ……

    “你破了杀戒!”虚云老和尚音如滚雷,直直盯着我。

    “我亦救了一命。”

    “你救白兔,苍鹰无可果腹,谁救它。”

    “故我杀它,亦是宿命。”

    “白兔饮水,苍鹰捕兔,一饮一啄,皆是宿命。”

    “我爱它美丽,于是救它,我惜我性命,故我杀它。”

    “你……执念太深。”

    执念……

    我常想,无执念,如何生出三千世界。

    未辩解,论法是时落幕,我下了莲台。

    ……

    ……

    后来,师父说虚云的闭口禅破了,他也不修了。

    僧伽蓝寺最后方,一片塔林建在山壁下,茂林修竹间,灰白色的石浮屠承着落叶。

    师父带我到一棵枯树下,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

    “枯枝,落叶。”

    师父将枯叶拢了一堆,点着了,火光摇曳,噼啪作响,待余烬冷透,剩了一摊灰。

    师父问我又看到了什么,我说:

    “寒灰死,火去。”

    师父抚我头顶道:

    “你知死,却不知生。你观遍藏经阁,可看出枯木死中有生?落叶化灰,亦作树肥,非生非死,不垢不净。”

    师父肃然看着我,指尖戳我胸口说:

    “你心有佛根,亦有魔种。”

    后来师父画了一副枯木图赠予我,嘱我时时观摩。

    ……

    ……

    师父让我撞一年钟。

    僧伽蓝寺香客众多,求子求财,求平安福报,发愿还愿,我在钟楼上看他们来来往往。

    解一执念,再生执念,生生不息。我问师父何时却是尽头,师父说:

    “得佛果,能消我执。”

    成佛亦是我执,以执如何能消我执呢?师父只说以凡心断佛性,是大谬,我尚需参悟。

    那年我十六岁,日落后,师父唤我到大雄宝殿。

    师父说我执念未休,却日益深重。

    “当年在战场捡到你,襁褓中即经历了地狱景象,莫非这便是魔种源头么?”

    我说我不知。

    其实我心中本无佛,又如何有魔。

    师父带我到毗卢遮那佛像旁,牵起我的手:

    “多年前……僧伽蓝寺是一间小庙,屋舍三两间。庙内一僧,证菩萨果,化虹而去。后人在他圆寂之地,铸了此佛。”

    师父眼神凝重:

    “以此法身,可观七情六欲,诸世轮回。我为你点一盏心灯,若迷于轮回,则灯灭人死,若本性真如,则灯明,或许能净你魔种,你可愿意?”

    “愿意。”

    师父让我把枯木图给他,我从怀里拿出递过去。

    看我盘腿坐好,他点燃图卷。

    我入定了,枯木图在面前焚出青烟,有一缕飘向青铜大佛,我循着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睁眼,我见得面前有一尊香炉,香客络绎不绝。

    “佛祖,请佑我儿金榜题名……”

    “佛祖保佑妻儿平安……”

    他们嘴里,心里所念,我都听见。

    他们前世,来世我都看见。

    有屠夫来求消罪孽业障,前世却是一头猪。

    有一双蝴蝶停在青灯前,我看他们来世是十指紧扣的恋人。

    幅幅画面在眼前闪现,消逝。

    那一世,我蜷缩他胸口,我是蛇,他是樵夫。

    那一世,我摆着涟漪,他是钓叟。

    那一世,我在孤独的王座上,她一人一剑,取我头颅。

    他……是谁。

    我在有三条岔口的大河里漂着,岸上开满曼珠沙华,白得单纯,红得惊心。

    青灯燃,青灯成灰。

    ……

    他们说我坐了一年。

    师父问我枯木禅坐得如何,我说悟了,师父叹气说当真悟了便好。

    山上红叶又鲜活着,有师弟请我讲经。我坐在青石上,枫叶落满台阶,落在肩上,身上。那本《地藏经》封皮发皱,是师父多年前赠我的。

    师弟半路出家,原是商人,因故遁入空门,我观他心中执念,淡于钱财,执于亲情。

    在那法身中坐了一年枯木禅,我悟得他心通。

    我与他讲经一个时辰,他告辞,我亦起身拂去身上落叶。

    翌日,他还俗回家。

    僧伽蓝全寺上下僧人,我一一与其讲经。后来我观寺中僧人之心,原来和尚和香客,执念却差不多。

    我心中执念是什么呢?

    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是谁?

    ……

    ……

    僧伽蓝寺闭寺一月有余,众僧有的还俗了,有的疯疯傻傻。

    师父你看,他们执念更深于我呢。

    师父叫我到藏经阁内,与我对坐,他皱眉看我,脸色阴晴不定。

    印象中,师父从来都是淡然的,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我虽悟了他心通,却未曾观过师父。

    “觉性,为师罚你藏经阁内面壁一日,不许擅自闯出!”

    师父说这句话,仿佛用了很大的力,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佝偻。

    他老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熊熊烈火燃起。

    我看着经书,典藏书页发黄发黑,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世界充满火焰,如阿鼻地狱。

    我身体被火舌燎起水泡,水泡又在烈焰中破裂,烤干,发黄变焦。身体枯萎了,渐渐化为焦炭。

    师父,你既授了我枯荣之道,岂不知这样灭不了我?

    我盘腿闭目,结就转轮法印。

    耳边火舌哧哧吞吐,一阵脚步声插进来。

    我睁眼,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在眼前,攥着拳头,仰头瞪着我。

    我坐在青铜大佛头顶,对他微微一笑。

    是你啊。

    阖上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