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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朔风越过玉京跋涉千万里到达川中郡后,虽吹得僧伽蓝山满山的枫叶飒飒跃动如火,却并不热烈了。
红枫夹道,沿山势低伏,拱出层叠石阶,迢迢连接僧伽蓝寺与山脚下的东塔县。从石阶出山脚,是县里唯一的青石大道——朝西路。
“哗啦啦”,茶摊幌子被吹的乱窜。
朔风尽力扬起石缝中沙砾,行人抻紧衣衫,缩缩头,迈大归家的步子。
青石大道旁有一间小院,木屋里,如意纹紫檀供桌上放着一尊掐丝铜炉,淡淡檀香氤氲而出。
木屋大梁正中,底色明黄、密布梵文的华盖流苏经幢垂下。
弥勒,药师佛,观音大士围绕盘膝,边上有降龙伏虎十八罗汉,或怒目抬手,或闭眼持瓶。威严端庄,缄默不语。
然而,皆是木雕泥塑,并无半点生机。
雕刻所用桦木也非名贵,价值寻常,只是雕塑者刀技熟稔,让他们有了几分威严佛性。
一个后生正看着书,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只见一头黑发支棱着不安分,未束起来。尚未蜕去婴儿肥的脸蛋上,五官标致,算得上俊俏。一身灰色对襟夹袄浆洗得十分干净,腰间淡蓝色襟带只胡乱打个结。
坐在凳子上,双腿也不老实,盘腿把书搁在上面读着,似乎是个跳脱性子。
少年跟前紫檀供桌上,摞着一堆粗裁成三指宽、十寸长的黄纸,手执墨笔,低头看书间,边于黄纸上涂抹几下,一副惟妙惟肖的图画便跃然纸面。
这香火店略窄小,货品杂陈。逼仄的空间里摆满佛像,香烛。角落偶尔能见到纸钱,点上朱砂的纸人——店主似乎不怎的敬佛,还卖着丧殡物件。
店门朝南,过客来去,却鲜有人进来。只因一个月前,山上僧伽蓝寺突然大闭山门。
从此,香火小店门可罗雀,分外冷清。
今日私塾放假,少年李壬被母亲招呼看店,而李氏自身,则与邻居王氏几人去牌桌上打生打死去了。
李父是个居士,一句阿弥陀佛念十几年,却一篇心经也背不通顺。此时,借着念经礼佛的名头,在后院呼呼大睡着,好不快哉。
浮云流动,白驹过隙。
缓落的火轮把云霞烧得通透,已近黄昏。
近来无甚节日,除去一位新丧亲人的姑娘过来买了一些黄纸白烛,整个下午竟一单生意没做成。
那李氏在大路青石板上踢踏着回来,穿一身黄袄子,青布鞋头缀着一朵红绢花。
她很不甘心,前几日那几十铜子尚未回本,今朝又搭进去一些。
王翠花那老娘们,手气忒的邪门,下回再不与她打牌!她想道。
李氏回到自家香火店中。只见门面冷清,货品杂陈毫无变化,一阵烦躁涌上心头。
看到桌前埋头看书的少年竟没有注意到自己,压下烦躁问道:
“我说……这位小哥,这香烛价钱几何?”
少年却头也不抬:
“白纸黑字皆有标识,想要什么,只管看好了找我结账。”
李氏顿时双目圆睁,随手抄起旁边犍槌,把少年脑袋当木鱼,“当”一下敲过去。
“好哇,你这吃干饭的!有没有教过你你怎生招呼客人?啊,啊?近来生意差,怕不是八成被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怠慢,气走了吧!”
“哎呦!”
骤然吃痛,李壬慌乱中稳住身形,手中书却“啪”地落入地上黄纸堆中。
“宝贝!没摔疼你罢!”
慌忙捡起书本,吹着气轻轻拍那灰尘。
他愤怒抬头,只是那面貌与自己有着三分相似的偷袭者,可不是自己母上?
李壬委屈道:
“娘……您知道,这僧伽蓝寺都闭寺一个多月了,还有谁来买香火啊,除去寥寥那几位家里诚心信佛的,会隔三差五买点香烛回家,就连咱家那位居士……”李壬朝后院撇撇嘴。“也不曾用过这些香烛呢!”
李氏自知没理,本了消气,李壬还不罢休。
“我说……我说娘,若要生意好,便只能咒别人家死人了,这可使不得,您莫非……”
李氏一口气复冲上来,手中犍槌加两分力,又敲他脑袋。李壬机灵躲开陪着笑,再不敢多嘴。
李氏佯怒瞪眼道:
“臭小子,还不快去做饭!成天看这些歪书,不务正业,《山海经》?又哪来的?年底就满十五,短学立马上完了,也没见你多长点心!”
李壬心道你不也打牌去了么,还数落我?
却不敢再多言语,更不敢提自己偷开钱柜向镇中落魄秀才买书之事,一溜烟奔进厨房。
简单利索做两个家常菜,给后院里五色大公鸡扔把谷子,它满意地“咕咕”叫起来。
听到声音,李父负着手,从屋内踱步而出。
食不言,寝不语,然而饭桌上一家三口,脸上弥漫着淡淡愁绪。
僧伽蓝寺迟迟不开,也不知是何变故?
先不管僧人死活,自家这已许久不见肉味。这李父,号称居士,却吃肉喝酒,样样来得。好在平日僧伽蓝寺香客众多,生意红火,存下些余粮,不然,这阵子可是要吃西北风去了。
然而四方打听,只得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
据说寺里好多和尚卷铺盖回家了?
这僧伽蓝寺……这如何是好!
李父面有忧色,吃几口,便放下筷子。
饭罢,父母神情忧郁,愁眉紧锁,李壬平时伶俐的嘴巴却编排不出几句安慰之语。
李氏却先开口:
“东家,僧伽蓝寺规模不小,名头也响,想来不会随随便便关了,没准儿,明日一大早便有化缘的和尚带来开寺消息。你要是实在担心……你有个寺中熟人这不,这不听说近日还俗回家了么,你没找他问问?”
李父锁眉道:
“这寺中诸事与我等不相干,莫要与其扯上干系!”
李氏面色苍白:
“这、这这太平盛世,上下百十口人一个大寺院,能出甚么事啊?莫非闹了什么邪祟,这可是佛祖脚下!”
李父瞥了眼李壬,皱眉斥道:
“你这婆娘乱讲什么!整天神神叨叨,大概是跟牌桌上那群婆娘混久了,脑子都不清醒!“
“可不是王氏她们传出来的消息,据说陈主簿在酒楼喝酒时说漏了嘴,有几个和尚,都患失心疯了!再说……”
“够了!”
李父忽地一拍桌,吓得李壬一个激灵,白瓷碗碟上搁着的竹筷被震落在地。
李壬忙弯腰拾起,插嘴道:
“爹,娘,咱担心来但心去的,也没用啊!我看这僧伽蓝寺开不下去拉倒,不如改行做点别的生意,我倒是觉得……”
李母找到发泄口,转头瞪他:“大的说话,小的别插嘴!”
李壬悻悻然嘟囔两句,回头默默收拾碗筷。
总算收拾完毕,店中无事,父母也回房,李壬终于有闲暇翻阅他的杂书。
读了小半个时辰,有些困乏,揉着眼走进后院,稍作歇息。
院角一丛篁竹影影绰绰,天色已暗,盏盏淡紫色牵牛花爬在白石灰院墙上早看不清颜色,仅留暗香随微凉晚风浮动。
夜空如洗,玉盘高悬天中,如水月光倾泻如银,为整个小院笼上一层白纱。
清秋寒夜,少年身影单薄,盘腿托腮靠着院墙。角落鸡窝里,公鸡胸前羽毛随呼吸一起一伏,不知在做什么梦。
虽少年不识愁滋味,但眼瞧父母整日锁着双眉,心中也不胜烦恼。
回首,抬头,视线越过院墙。
远山如墨,在天幕中依稀能辩认出寺院的轮廓,在寒夜中趴伏着,像一头噬人的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