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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庭柯至今仍记得闵素笳当时看自己的眼神,仿佛燃烧着火焰一般,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若不是父亲在场,她大概会直接扑上来咬住自己的脖子。闵庭柯当时年纪还小,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慌了。他对父亲说起这些原没什么恶意,只是不想家里再开扰人的舞会,却没想到会顺带泄露五姐的秘密,引发轩然大波。
父亲当时被吵得头大,一拍桌子,恶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通。闵素笳就委委屈屈地抽泣着问自己,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是谁?能不能认出他来?还让父亲把舞会邀请的名单拿过来给他过目,让他找出来当面问明白。
当时来家里的人何其多,他又哪里认得全?再说只是看到了一个背影,根本没看清长相。
他只能慌乱地摇摇头。
闵素笳的嘴角扬起一个歹毒的微笑,有些得意地抬起头,指责闵庭柯无中生有恶意中伤自己,还哭着喊着让父亲帮她做主。
大姐据理力争,坚信闵庭柯不会造谣生事。
闵素笳就冷笑着让她拿出证据,否则就是往她身上泼脏水,逼死了她好摆布三姨太,将来也能多分些家产。
三姨太更是斥责闵素筠别有用心,说不定这件事就是她暗中下的黑手,挑唆着弟弟没事找事。不然以闵庭柯当时的年纪,哪懂得了这些?
现场又乱作一团,父亲桌子拍得啪啪作响,焦灼的气氛才勉强安静下来。他记得父亲当时的眼睛灰蒙蒙的,看不到任何神采,却透着迫人的压力,盯着自己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你五姐领了男人进房,可有什么证据?当时都有谁看到了?”
证据?他没有。
谁看到了?只有他自己。
闵素笳听完这番话,哭得更伤心了,直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干干净净青天可鉴。不明白闵庭柯造谣生事目的是为了什么?若是家里容不下她,不如撵出去干净。
听得三姨太肝肠寸断,两个人抱头痛哭。
闵庭柯愣神之际,只见父亲突然站起身,甩手扇了自己一个巴掌,打得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幸好大姐就在身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但他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愣了好半天的神,最后还是大姐尖锐的哭声让他找回了一点儿精神。
父亲从没有对他发过那样大的火,下了死手,力气大到出奇,打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半张脸火辣辣的,顿时高高地肿了起来。大姐一边哭一边问父亲怎么舍得动手打他?
父亲当时的眼神异常冷酷,让人望而生畏。那一刻,他好像找回了失去已久的威严,变得凛若冰霜。像是蓄势待发的雄狮,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父亲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庭柯,你年纪老大不小的家里待不下了,去国外读几年书吧。”
三姨太和闵素笳交换了一个意外的眼神,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透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大姐愣了几秒钟后彻底的爆发了,她几乎是跳起来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庭柯犯了什么死罪,要送他出国?
当时国内局势还算稳定,国外却乱作一团时常生事。报纸上说那边极其凶险,常有枪战发生,许多富商财阀都急于将身在国外的家人接回来免遭劫难。
在当时,大家都以为父亲嫌弃他,想把他送到一个眼不见为净的地方自生自灭,大姐对他爱若性命,自然不舍。
父亲冷冷地扫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即便大姐找来三哥几个坚决反对,父亲却一改往日的作风,变得强硬起来,谁说什么都不肯改变主意。哥哥姐姐们一吵,三姨太就做戏嚷着要自尽,还指责闵庭柯坏了闵素茄的名誉,要拉着他一同陪葬云云。
父亲始终没再多说什么,就在大家以为他要放弃了的时候,忽然有一日他把船票冷漠地丢到自己面前,告诉他后天就要启程,要带什么东西该抓紧收拾了。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住了,气氛变得异常古怪。大姐尖锐的哭声,三哥若有所思的眼神,六哥唯唯诺诺的叹息,七姐咬牙切齿的恨意……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闵庭柯变得无比慌乱,他甚至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像是一只被人控制的木偶,操纵着接下来的每一步。当他再恢复精神时,人已经坐在去往香港的船上。
关于父亲最后的记忆,就是从闵家离开时,父亲站在大门口看他那最后一眼。那是一种复杂到不能用言语形容的情感,让濒临崩溃的闵庭柯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忽然恢复了以往的节奏。
也是那一刻,他似乎读懂了父亲的隐忍和希望。
或许所有人都误会了父亲,他是真心为了自己考虑打算才选择放手。
没有人知道答案,这是他们父子的最后一面。
闵庭柯直到现在仍能记着父亲当时的样子,甚至清楚记得他衣服上纽扣的样式。
父亲并没有送他去港口,只在大门口低声交代道,“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不要生事,更不用惦记家里。”最最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仿佛包容了全部的爱,让他顷刻间泪如雨下。
大姐和三哥、六哥、七姐送他去了港口,口气中还对父亲的决定颇有微词,只有三哥仿佛看破一切,没有多说。姐弟相拥告别,眼睁睁地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孤零零的登上了船。随着汽笛的巨响,轮船载着他离开了生活多年的上海,港口迟迟不肯离去的大姐等人也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那一刻,他紧张得忘记了哭。
他先到香港,再转船去英国。在香港的父亲旧友前来接他,为他安排好了之后的行程。从香港离开时,这位旧友把父亲让他转交的信递给了闵庭柯。
闵庭柯打开来,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父亲留下的几张大钞。
他永远都猜不透父亲的想法,也没办法知道所谓的答案。
闵庭柯自出生起没有坐过那么久的船,漫长的四个月航程,当他脚步踏在大英帝国的土地上时,整个人虚无缥缈,已经瘦了一大圈。晕船严重的他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接连生了三场大病,若不是刚好船上有一位从香港出发前来英国深造的西医,他只怕根本坚持不到这里。
之后的生活可谓凄苦。他要在人生地不熟的英国联系住处,还要在语言不通的城市靠自己寻找学校。幸好当时仍有许多华人在那边生活,见他身为中国人,伸出援助之手帮了他不少的忙。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给家里邮去了一封信,以免他们挂念。
半年后,他收到三哥的回信。里面满是对他的关心和提醒,信中还夹着一些钱,只在信末用很简单的两句话转述闵素笳已经在父亲的授意下出嫁,对象是闵家工厂的一户工人家庭。三姨太哭着嚷着不同意,父亲却拍板决定,毫无转圜余地。陪嫁也少得可怜,五姐闵素笳大概是父亲五个女儿中嫁得最差的一个。
一年后,三哥的来信中告诉他父亲已经病逝,走得十分安详。身后事由他主持,虽谈不上风光,但还算体面。信中再三嘱咐他不要伤心难过努力读书,更要注意身体,事事以自己为先,万万不要挂念家里。
当时英国正是暮秋时节,凉风吹动地上的落叶,也带走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温度。
手中薄薄的信纸宛若千金重,他拿捏不住,让它顺势飞在风中。
之后他大病一场,若没有当时的同窗救济,险些危及性命。
在后来的午夜梦回中,闵庭柯曾无数次梦到过父亲。那些好的、不好的记忆,都成了最为宝贵的财富。
所以他才在回到老家之后,情绪变得格外奇怪。
他猜,自己大概是想念父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