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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闵庭柯一直沉着脸。
福生从倒视镜里偷偷瞄了几眼,有些不安的关心道,“九爷,您没什么事儿吧?”
闵庭柯摇了摇头。
福生知道他被刚才的糟心事影响了心情,安慰他说,“老城厢这边就是如此,鸡鸣狗盗什么龌龊手段都有,您哪里见识过这里头的黑暗?依我说,以后还是少来这种地方,没地污了您的眼。好在今日平安无事,要不然三爷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闵庭柯没了好心情,一路没怎么说话,车子开进闵家大门,别墅正门口竟然停着另外一辆黑色的轿车。
福生认得车牌号,“是三爷家的车,难道是三爷来了?”整个闵家他最惧怕闵庭析,听了他的名字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一看到他的车,吓得转身就要跑。
闵庭析家的司机知道他,见他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笑着出声道,“你小子年龄都长到了狗身上,跟着主子里出外进也见了不少世面,怎么还是这般不成器?放心吧,老爷没来,是我家夫人听说九爷回来特意过来探望。”又走到闵庭柯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九爷,我是周家的司机,从前跟着夫人来过府上,不知九爷还有印象没有?”
福生听闵庭析没有来,这才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趁机道,“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成?我家九爷满脑子都是学问,哪有空隙记着你?你是比别人漂亮还是怎么着?”
闵庭柯却是记着他的。名叫喜贵,因为人本分,很受三哥的器重,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他居然还在周家当差。闵庭柯客气了和他打了个招呼,喜贵一脸意外,他不过是逗乐子随口一说,没想到九爷竟然还记着他。
他笑得更加热络了。
闵庭柯进了客厅,只见张嬷正在客厅里招待客人,一脸的笑意,言谈举止非常客气。坐在沙发上的女子身材纤细,穿着一件米黄色的旗袍,没绣什么花样,只用豆绿色的锦缎布料沿着边角镶了一圈,脖子上围着一条墨绿色的丝巾,上面绣着的两只蝴蝶振翅欲飞,活灵活现。说到有趣的地方,女子更是发出一阵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张嬷听到脚步声,急忙转过身来,一见到闵庭柯,立刻笑着迎上来,“小少爷可算回来了,三少奶奶已经等你半个钟头了。”
周君兰站起身,热情地冲他笑道,“庭柯,快让我瞧瞧。”围上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心疼地皱起眉头,“果然瘦了不少,你在国外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也学人家勤工俭学来着?家里虽不像从前了,但也不差你那几个钱,怎么不张嘴和家里要?可不要仗着年轻就不当做一回事,若败坏了身子,到老了后悔也来不及。”
闵庭柯见她性格一如从前那般爽利,未语先笑,言语间给人十分亲切之感,只是眼角眉梢还是生了许多皱纹。他任凭周君兰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圈,这才拉着她的手坐在沙发上,“我在国外还好,虽也有参与打工,但都非常轻松并不辛苦。只是我不大吃得惯那边的食物,因此脾胃一直不好。所幸有很多国内的同窗十分亲近,隔三差五组织聚会,倒有许多手艺好的人争抢着下厨。一有聚会,我必参加,只当改善伙食,有次吃饺子,我一口气吃了二十五个。”
在周君兰眼中,只把他当成孩子,因此笑着说,“你爱吃饺子,回头我亲自包给你,别说二十五个,就是二百五十个也成。你喜欢吃什么馅的?”
小丫鬟阿喜送来一壶热茶,张嬷趁机请示道,“三少奶奶,您难得来一趟,中午就留在这边吃饭吧,三爷头前儿送来的蔬菜还没吃完呢。”
周君兰摆了摆手,“你不用忙。我来是要接庭柯去我那里的,那边的厨房一大早就开始张罗准备了。这位未出国前就不爱出门应酬,如今留洋归来,只怕更金贵了,等闲的人请不动他。我不亲自来揪他,他必不肯乖乖就范。”又亲近的对闵庭柯道,“今早你三哥出门前我还特意交代他,要他中午赶回来吃饭,你们兄弟好好说会儿话。”
张嬷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周君兰稍坐了一会儿,就心急地拉着闵庭柯往外走,“不早了,去我那里坐着说话。”又对张嬷和福生几个下人交代道,“让庭柯坐我的车,你们不用送了,下午我再让车送他回来。放心吧,保准平平安安的把人送到,不会少一丁点儿皮肉。”
“有三少奶奶在,哪里还不放心呢?”张嬷和福生送他们出门上车,目送着车子出了闵家的大门。
周君兰的视线片刻不离闵庭柯,赞叹着说道,“庭柯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除了个子高了些,这模样还和从前一般,白玉雕出来似的,一掐都能出水。”
闵庭柯羞涩地垂下头,“三嫂近些年可好,都在忙什么事?”
“我有什么可忙的?不过是围着家里那见方的地儿乱转罢了。”周君兰笑得十分爽朗,“倒是你三哥越发辛苦了,如今政府的事儿层出不穷,没个安生时候。他年纪大了,我真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要他戒烟,他怎么也不肯。我是没办法了,回头你帮我劝他。”
“他连你的话也敢不听,只怕更不会理我了。”闵庭柯说完,周君兰就嘿了一声,“怎么会?放眼整个闵家,你三哥眼里也就只有你了,别人的话不听,你的话却是皇上的圣旨,他是一定听的。”
闵庭柯一下子想到闵庭析的打算,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周君兰见状,索性不再多说,指着沿途的街道介绍起来。哪里是做什么的,说得明明白白。一路闲谈到了位于太和路上的周宅,因为紧挨着英租界,相当热闹繁华。房子也修建得十分考究,沿着街面一排刷了银漆的铁栅栏,里面是花园,盛开的蔷薇伸到了外面,香气馥郁。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栋洁白的三层洋房矗立在院子正中心,显得非常气派。
车子沿街停下,喜贵快步下车打开车门,周君兰这才牵着闵庭柯的手走下来。
闵庭柯站在街道上打量着眼前的建筑,十分喜欢地说道,“这是出自英国设计师之手吧?风格独特,十分新颖。”
周君兰闻声道,“难得你识货,上次大姐来家里做客,还说丑呢。嫌房檐上那些造型七扭八歪不成样子,我跟她解释,她也不懂。为盖这个房子,可花了不少钱,我听了直上火。你是认得的,回头找机会我非要和大姐好好辩辩才行,到时候你也要帮我。”
闵庭柯笑着点了点头。
周君兰向一旁弓着腰的喜贵道,“你开车去政府办公楼接老爷,若是到了时间还不见他下来,就去守卫室那里说一声,让他们打电话提醒。”
喜贵恭敬地答应了。
周君兰拉着闵庭柯的手进了大门,忍不住和闵庭柯埋怨,“你这个哥哥是个不听劝的死脑筋,干起工作来,那是不要命的,别说时间,什么都不记在脑子里。”
闵庭柯见她虽然不满,但口气中却透着几分爱恋。国外如今崇尚婚恋自由,最是开放浪漫,他骨子里虽然还留着过去的保守思想,但到底耳濡目染,深受影响。听了周君兰的话,笑着揶揄道,“所以他才有幸娶了三嫂,有您这女诸葛在旁提醒,才不至于出错。”
这样的赞美对周君兰非常受用,她笑得花枝乱颤,“你这张嘴也一点儿没变,还像是抹了蜜似的。”
穿过花园进了洋房的大门,先是一条宽敞的走廊,两侧挂着几幅油画,然后才是客厅的大门。早有机灵的丫鬟婆子迎了出来,有的拿丝绒拖鞋,有的接过周君兰的丝巾,更有两个老成持重的婆子向闵庭柯问好,“夫人,这位就是九爷吧?多少年不见了,还是这么个温文尔雅的好模样。”
周君兰就随口介绍了一下,“都是周家的老人,从前跟着我父亲的,你早前见过,如今只怕都忘了吧?”
闵庭柯只记着其中一位,“这位是陈妈吧?做得一手好糕点,我以前每次来,不但爱吃,走时还要带着,三哥常常讲出来笑我是吃不了兜着走。”
被点了名的陈妈激动得不行,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感激地连连鞠躬,“亏得九爷还记着我,今儿也做了糕点,才出炉呢,我一会儿就给您端出来,保管您爱吃。”
周君兰领着闵庭柯进入客厅,地方虽然不如闵家的大,但家具摆设,无疑不是处处用心,地上铺着的一张手工织锦地毯,更是格外漂亮。来往下人也是络绎不绝,端茶递水,服侍得非常殷勤周到。
和如今空空荡荡处处透着凄凉落魄的闵家天壤之别。
周君兰唯恐闵庭柯拘束,亲自拿了水果叉叉着冰镇的西瓜递给他,“出门时还没这样,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热成这个鬼样子,上海如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听说许多有钱人都搬到南京或是香港去了。对了,你是途径香港回来的,那边如何?我有个牌友,整日鼓动我在那边购置房产,我被她说活了心,和你三哥商量,他不同意。你见识多,正好帮我出出主意。”
“那边情况也不大好。”闵庭柯就把所见所闻简单说了一下,“因是归英国管辖,所以发展还算不错,只是中西混杂在一起,生活习惯又不同,难免会产生一些分歧,不大太平。更何况那边的房价也不便宜,你和三哥又不急着去住,倒不用安排得这么早。中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山高水远鞭长莫及,这钱怕是要打水漂,暂时还是不要考虑了。”
周君兰听了连连点头,“你说得在理。你三哥也是这个意思,他跟我说熬到退休就干脆回乡下去养老,守着爹妈的祭田,若是赶上年头好,一年的粮产足够我们两年的嚼用了。再养些小鸡小鸭,整日喝茶下棋岂不逍遥。”许是联想到了那样一副美好画面,她笑得异常幸福,低垂着头,眉眼里全是笑意,“我说他这是跟我画饼充饥,也不知能不能有那一天。”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周君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昨儿打电话找你三哥什么急事儿?”她怕闵庭柯误会,忙又加了句,“我没别的意思,就怕你三哥公务太忙耽误了你的事儿,若是我能出力帮上忙,你不要跟我客气。就由我这个女诸葛出面,不能白担了这个好名声。”
闵庭柯哈哈一笑,把帮唐氏兄妹买船票的事情说了。
“我当个什么事儿,这个忙你三哥是能帮的。”周君兰没太往心里去。
闵庭柯又和她说起了刚才送票时发生的恶心事,听得周君兰皱了皱眉,“当下的局势,还有这样的事儿?”她听得嗤嗤称奇,急忙关心闵庭柯有没有受伤,又问那家会馆叫什么名字,受伤的朋友严不严重。
闵庭柯不想把事情闹大,只简略说了,“我没受伤,那些警察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吓唬人罢了。”
“都是纸糊的,遇着狠茬就变孙子了。”周君兰一脸鄙夷,“我虽然不懂这些,但你三哥偶尔回来和我提及,每次都气得炸庙。这些人拿着工钱不做正事,还常常惹出些糟心的事儿来,烦死个人。”
说话间,去接闵庭析的车回来了。
周君兰忙起身相迎,闵庭柯也跟着站起身,又被周君兰按下,“你是客人,犯不着接他,他还没尊贵到那个地步。”笑着走了出去。
闵庭析开了一上午的会没研究出个结果,几个部门相互推卸责任,吵得他头大,一脸疲惫。
只见周君兰笑意盈盈地走了出来,口中调笑道,“副部长大人回来了?大人辛苦了。”亲自接过了他的外套。
闵庭析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难得溢出一丝笑,“我在那边随便吃一口多省事,下午还要赶回去,你也不嫌折腾。”
“不嫌。”周君兰虽然人至中年,但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又或者是因为被保护宠溺得太好,身上还带着几分少女才有的活泼,“你们公务餐能有家里的可口?要是那样,就卷了铺盖去办公室睡吧。”
闵庭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闵庭柯笔管条直地站在客厅里冲他道,“三哥,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