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临终送别(下)

西木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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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珍咬唇似有犹豫,终在玄烨凛然的目光下,毅然决然地下跪道:“臣妾有一事相求。”

    “哦?”玄烨眉毛掀了一掀,眸中含了一丝意外之色,“什么事?”

    德珍低低道:“一月前歹心害宜……答应的梅勒氏,当年曾与臣妾一同入宫,又同寝同食一年半余。”似恐玄烨有所误会,语气不觉微显急切,“臣妾自知梅勒氏罪不可恕,也不敢奢想为她求情,只求能送她最后一程,也好缘了昔日的情分。”

    玄烨撑着手肘一面坐起,一面拉了德珍坐到身旁,凝视了稍时叹道:“如今人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难为你还能念及旧情去看她,要去就趁今日去吧。等从南苑回来,那便是天人永隔,再见无期。”言至话尾,眸中似乎恍惚了一瞬,语中也似乎感触良多。

    德珍仿佛也心有触动,伏在玄烨的肩头,哀哀泣道:“臣妾初见玉玲时,她还是那样天真烂漫,为什么入宫后一切都变了?若不是这样,玉玲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炙热的泪水悄然滑落颈间,玄烨不觉微微一怔,却仅顺手抚着德珍的背脊,默然无声的安慰着。

    一时之间,倘大的殿宇里静谧安详,只有德珍嘤嘤的啜泣声。

    半晌以后,复命而回的梁九功打断了这一刻的温情,德珍见玄烨面上愈加疲惫忙愧疚的告退。

    甫走出围屏不远,隐隐闻得玄烨向梁九功吩咐的话语:“去看有谁去了朕平时的寝殿附近,一律视为违抗太皇太后懿旨而论……”不清不楚的话音渐次消失,“朕要现在过去……”

    听到这里,德珍脚步滞了一滞,偏头向刘进忠看去。

    刘进忠亦抬头看了一眼德珍,随即低低的垂下,躬身撩起门帘道:“德主子,可要准备些什么去看梅勒氏?”

    德珍断然走出此间殿宇,淡淡道:“既然是送最后一程,就备些可口的酒菜吧。”

    奉命随侍前去的刘进忠,恭声而应。

    待得重新匀面梳妆又及刘进忠备齐膳食,再乘步辇去幽禁玉玲的冷宫时天已擦黑。

    冷宫里的枯枝朽木,疏疏落落,更兼宫室破败年久,了无人烟,一片寥落荒凉之景。风在这时偏又大了,吹得锈迹斑斑的门窗嘎吱作响,扫得地上的积雪在暮色中飘荡,让人不禁寒渗。

    刘进忠对这里倒是熟稔,将腰牌给看守宫人一亮,就提着宫灯径直往里引路。

    “德主子,就是这里了。”伴着刘进忠的声音,一间黑乎乎的房屋“吱呀”一声而开,狂风疾雪瞬时化作一股旋涡直灌屋中,刮得两扇门扉“啪——啪——”乱拂,响得好似要从门梁上散落一样。

    “谁!”屋内,一个沙哑惊恐的声音刹那骤响。

    风声呼啸,门窗拍打,德珍未听到那道微弱的声音,便搭着小许子的手走了进去。

    屋中光线不好,又没有油灯照明,连一点取暖的火星子也没。

    然而在刘进忠手中的宫灯照耀下,慢慢能看见有一个娇小的女子,蜷缩在这间屋子的一角。女子似乎有点年纪了,身形看着很有些佝偻,身上的衣裳脏不见原色,头发及容颜也邋遢脏乱。

    德珍吃力的辨认着这人,极为不确定的试探道:“玉玲?”

    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随着这一声呼唤定定的落在了德珍身上,良久那双眼睛渐渐有了情绪波动,极迟缓的开口道:“德姐姐,玉玲好冷……好饿……”

    德珍倒抽口气,竟然真是玉玲!

    可玉玲幽禁在此不过月余,为何变化会如此之大,俨然一位饱经风霜摧残的中年妇人,哪还有当初的娇俏可爱!?

    德珍彼时震惊之下,不由脱口就道:“玉玲,你怎么会……?”

    玉玲浑身一震,好似惧怕德珍的目光般,忙不迭的抱头背过身子,模糊不清的呢喃念叨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如此不过片刻,她又转过身来,目光贪婪而渴望的看着德珍身上的紫貂,又看了看小许子手中提着的食盒,吞了吞口水道:“德姐姐,玉玲好冷好饿……”

    德珍抑住心中惊怒,侧目向刘进忠看去。

    刘进忠淡漠道:“无论来此之前是何等尊贵,一旦来了这里就不可能出去,是好是歹也就无人得知。”说着看了一眼蓬头垢面的玉玲,“而且梅勒氏已是将死之人,早一日晚一日更就无人在意。”

    听罢,德珍一时嗫喏未语。

    此时,一阵狂风忽然肆虐而来,屋中经久积下的灰尘漫天翻飞,呛人的味道让一众人干咳不止。

    德珍尤为服不住满室灰尘,小许子紧张得随手搁下食盒,赶紧上前搀扶住德珍迭声道:“主子,这里不干净,还是让奴才扶你出去吧。”

    刚及语毕,只听身旁一阵嘭嘭相撞声,转头看去,却是玉玲冲来时一个刹止不住,猛然撞到搁食盒的缺角木桌上。她却丝毫不嫌疼,也不见动作有慢,忙抱着食盒盘腿坐下,旋即一把揭开食盒,顾不得在一旁的箸子,直接狼吞虎咽的以手刨食。

    德珍看着面前一幕,眼中蓦然浮现第一次见玉玲的情形,鼻中忍不住一酸,又见玉玲食入过急哽噎咳嗽,忙开口道:“玉玲,不急,你慢点……”一言未了,见玉玲充耳不闻只顾用食,她咽下未脱口的话,另让小许子问看守宫人取些碳什及棉被来。

    小许子动作很快,或者说看守宫人动作很快,不一时将德珍交待的物什备齐。这间阴冷而漏风的屋子,也随之暖和明亮了起来。

    玉玲一扫而空整个食盒,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向德珍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德姐姐,玉玲知道你对我早有嫌忌,一直在想你究竟会不会来看我,我这样忍饥挨冻到底值不值。”说时无止尽的泪水从凹进眼窝的眸中流下,她却无知无觉一般的依然在笑,“呵呵,不过上苍总算眷顾了我一回,让我一次次忍住自尽的念头后,终于等到了。”

    德珍捂着手炉,坐在小许子收拾出来的一把木椅上,默然道:“玉玲,我救不了你。”

    玉玲毫不在意的往身上抹了抹一手的油渍,扯过放在一边半旧不新的棉被裹在身上,方走到一只炭盆后与德珍面对面对的坐下。她摇了摇头,凄凉笑道:“我虽没有姐姐聪明,却也知道连佟贵妃也受折损的事,我又岂会有活命的机会?”笑声带着浓浓的怨恨与绝望,眼中也沁出更多的泪水,在污渍的面颊上留下斑斑水痕。

    德珍凝眉,意外而不解的看着玉玲,想了想道:“屋中还冷得渗人,小许子你随刘公公再添个炭盆过来吧。”

    闻言,刘进忠与小许子同看了一眼面似疯癫的玉玲,继而齐齐皱眉对视一眼,小许子道:“主子,奴才一个人去就是了,不如让刘公公……”

    德珍看也不看小许子,直接道:“一起去吧。”

    小许子二人无奈,又不放心的看了一看玉玲,这才依言退下。

    德珍静静的看着玉玲,道:“玉玲,我知道宜嫔的事与你无关,但我也依然救不了你。就如我虽是一宫主位,你要求的事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到。”

    玉玲淡淡笑道:“玉玲以前是恬不知耻,可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这三年多来, 姐姐是怎样待玉玲的,玉玲都是铭记在心,如今决不会为难姐姐。”

    德珍想不出所为何事,道:“什么事?”

    玉玲紧紧裹着棉被,声音里带着不知的凉意:“我的生母李姨娘,其实并未去世,只是早不得宠,又性子软绵,在府中常受气。我担心……我这一走,还是背了这样的恶名,她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了,想求姐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将我姨娘接出府送去庵里安度余生。”哽咽中猛吸了一口气,又一字一顿的艰难道:“还有请姐姐代为告诉我姨娘,就说……玉玲不孝,没有本事博得圣眷,让姨娘过个好日子……”说至后来,已然泣不成声。

    怎么可能?

    难道玉玲当初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的生身母亲!?

    德珍不可置信的望着玉玲,思绪快如惊电的回忆着她二人初交的种种,玉玲明明不就是娇养在嫡母膝下的女儿么?

    难以言喻的震惊触动中,德珍冷不防将心中所想道出,却是听得玉玲嘲讽一笑:“都说满人家的女儿出嫁前都是姑奶奶,可我阿玛要靠他岳家,自然事事都依着太太,偏生阿玛又是一个贪|色之色,惹得太太最恨的就是我们这些。若不是看着我是一个女娃,我和姨娘早就——”似悲愤至极,胸腔强烈起伏,喘息着悲怆反问,“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是娇养在嫡母膝下的娇娇女?”

    “玉玲……”德珍望着这样的玉玲,陡失言语之能。

    玉玲一把抹去面上的泪水,倔强的扬起污花的面颊,正色的面向德珍道:“我不需要可怜!但是玉玲当初在贞顺斋说得话句句为实,姐姐不仅是这宫中玉玲最亲近的人,也是这世上除姨娘以外对玉玲最好的人,可是玉玲到底有负姐姐相付之情。”说罢一把扔开棉被,朝德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姐姐之恩,玉玲只有来世再报!”

    话音犹在,只见玉玲霍然站起,转身“砰”地一下撞上身后墙壁。

    “玉玲!”德珍猛然惊叫。

    “主子(德主子)!”小许子和刘进忠一听德珍的叫声,惊得立时夺门而入。

    玉玲头破血流回身,奄奄一息地看德珍一笑,浅浅的笑容好似冰峰融化的那瞬——她解脱了,她便笑了:“姐姐一定会帮我姨娘安度晚年的,玉玲知道。”喉头一股腥甜泛上,一口鲜血喷出唇间,她终是含笑的颓然倒地。

    人没了……

    德珍看着血泊中的玉玲,她缓缓的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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