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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知道江浅女儿身份的人,一个巴掌便数得过来,就连护国公府里住着的祖母,战场上一块儿长大的师兄,都不曾知道自己女儿的身份。
“你是何人?”刚被解开束缚的江浅,压着嗓子问,那把云泥小刃的刀锋直指祁霖玉。
祁霖玉拾起她刚刚用来喝酒的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并没准备和她兜圈子:“你舅舅人就在京都,我受他所托寻你,若你打算今夜从晏水出城,那尚且不必,我有的是办法保你出去。”
江浅一听,刀刃不由自主低垂下来,看得出江浅是十分信服长儒的。不过那神情也只是一瞬,江浅眼梢忽的黯淡一扫,刀锋又一次栖上来,“在荣王府你便已认出了我,那时为何不说?”
“人多眼杂!”言简意赅,让人无言反驳。
不过江浅的行踪恐怕也是在王府里泄露的,他日日防范竟还混了鱼目进去。
江浅没有收刀,目光里带着审视:“你会武功!”
祁霖玉怡然靠在围子上,淡漠清冷的面孔上忽有一丝促狭掠过,“不会。”
“那你刚才……”江浅声音里有那么点气急败坏,只说了四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他摆了个面无表情的思考模样,隔了一会才说:“本王略懂拳脚,至于将军所说的什么功法……许是你看错了。”
“你……”江浅见过的无赖多了,可从没见过这么一本正经的无赖。
祁霖玉对她的鄙视视若无睹,悠悠然的喝着酒。
江浅别过脸去,她虽然是女儿身,但十五年来自认为身上的潇洒和磊落不输男儿,何曾如今日这样扭捏憋闷气恼过。
“怎么,你还是想从晏水游出去吗?”
“我说了,我要送人出去,人送走我便将云泥小刃归还。”
“哦?”祁霖玉斜着眼睛瞟她:“你不打算出城?”
“我不走。”
她表情平平淡淡,一点情绪都没出现在脸上。祁霖玉被她那副神情晃得一怔,多少感到意外。
他经历的事情多了,看到背负着家狠情仇的人也不少,一个女郎远胜于男儿的镇静,这是第一次见到。
他想到长儒之前与他说过的计策,不觉皱了皱眉头。江浅的容貌或许是她隐市的优势,但她眉眼间掩饰不掉的英气,还是会让有心人生疑。
祁霖玉不禁问她:“你可知道江帅和你兄长都已经陨命,渠延大营如今已被刘舂放接管”
江浅眉目略疑,祖帅和兄长的死讯她不久前已经得知,但刘舂放这人……
“那谁接管隆川大营?”
祁霖玉不得不佩服江浅作为军人的敏锐嗅觉,隆川大营距离京郊最近,向来是皇权最稳固的后盾,刘舂放在隆川做了七年副帅,如今调离他必然已有重将调任。
“是虎啸将军,王录。”
江浅其实已猜中的八分,再由祁霖玉亲口证实,江浅不由现出忧心的表情。这无疑是她听到最坏的结局,渠关地情险要,防守十分困难,他们江家精于布阵,才与东境有了胜局之势。满朝武将中与他们江家一样精通防守的,只有京都王氏,王录更是为数不多能与祖帅推演切磋之人。而刘舂放却是个侯军出身的儒将,攻守都不是他的强项,仅在军队治理上有些许建树。
景帝这么安排还是不放心羽驰军,防着自己的军队叛乱,竟连外敌隐患都顾不上了。
江浅思及军事时,神采和容态均与平时不同,又因祁霖玉将边关之事坦然相告,两人之间的气氛多少有点松弛。
这时船身忽然晃了一晃,便听船夫在舱外唤道,“王爷,到岸了。”
这是个极其荒凉的河岸,与冋巷水泊距离并不太远,因远离繁华之地,平日来的船只少之又少,是一个偏僻幽静的地方。
江浅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甲板上朝四周巡了一眼,心里思索着,虽然祁霖玉这个人不像是藏了祸心的,但关乎边关的事她还是打算绕过他去做。何况他身上流着的血仍是沾着“皇”字的。
晏水河岸丝竹喧嚣声此起彼伏的传过来,江浅迎着头顶上一轮漂亮的满月,走下船,转过身朝祁霖玉看了一眼,诚恳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祁霖玉唇边掠过一丝不明所以的苦笑,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江浅错愕回头,却听他问:“听说四年前你杀了那若?”
江浅知道这件事被世人传得沸沸扬扬,她也因此事得了白龙小将军的徽号,但是……
“那若不是我杀的,我放了他的血,但在他气息尚存的时候被一个武功高强的蠢货捷足先登,所以你大可不必如世人那样崇拜我。”她做了个道别的姿态,反手将披散开来的青丝挽成髻,施施然踏入夜色中了。
她刚一走,甫占便从另一侧的黑暗里踱了出来,吓得船夫一屁股跌坐在岸上。
甫占扔给他一锭金子,“想活命便封住嘴,明日再到此处寻船吧。”
船夫捧着金子一面倒退一面磕头,不一会儿就连滚带爬的跑远了。
甫占凑近祁霖玉,正要回禀,却见王爷脸上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笑意。甫占伴随王爷身侧已有十余载,却是头一回见到他笑进了眼里,一时间竟然怔住了。
却听王爷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语:“本王的模样有那么难记吗?”他的怅然只在一瞬,随即便侧首朝甫占做询问状。
甫占稍有些懵,停了停才回禀道:“长儒先生已经备好马车等在东门了。”
甫占说完还不忘去打量祁霖玉的反应,以来判断自己是否应该回答这句,见祁霖玉略点头,甫占才将心放下,再度退进夜色中去了。
江浅在冋巷水泊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便见暗影中悉悉索索的潜来一人,她坐在老树的枝叉上,一直等到人影逼近,才腾空落地,“二英!”
江浅唤了一声方觉不对,刘二英身上的棉袄破破烂烂,显然是同人打斗过的。
江浅一步迈过去:“发生何事?”
刘二英瞧见江浅安然无事,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放心笑容,但马上冷肃道:“刘东他们先一步反水,我刚出北城便遇到了官兵,一路逃过来又见晏水也在排查。”
江浅从牙缝里骂出一句脏话,凝眉:“秦戊呢?”
刘二英满心愧疚:“被抓了。”
江浅咬了咬唇,都是七尺男儿,谁不想建功立业告老归家,英雄末路,就算死也得死在沙场上。
刘二英又说:“可也奇怪,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行踪,他们又怎么知道你我在晏水汇合呢?”
“刘东他们不知道我们在晏水汇合,应该是荣王府的人给城防军泄了密。”
刘二英不明白荣王府于此中干系,却说:“我在北城潜了半个时辰,城防兵在北城没有寻到人,似是恼了秦戊,还牵连了桥风洞十七个乞丐,如今都被抓去城防营问话了。”
刘二英和这群乞丐相处了几日,知道那都是一些无辜之人,不过她对羽驰亲兵都很放心,秦戊既然能在京城里躲了三年,也必然有活下去的本事,她反倒担心江浅……
江浅漆黑双眸中稍稍晦涩,她曾答应过母亲“不杀无辜之人”,可是如今,她江浅却不知碍了什么人的路,竟人人都想送她去死。
刘二英觉察出她的情绪,劝道:“今后城中定然更加严峻,将军,您还是同二英一块儿回渠延吧,羽驰大军定然听候将军之令,到时咱们一路杀回京都替江帅和三夫人报仇。”
江浅“嚯”的一下瞪圆双目,厉喝:“休得胡说。”
在刘二英的观念里,谁对她好,谁对她有恩,她便会为谁去死。她和江浅不一样,护国公府三百余口的性命对刘二英来说与草芥无异,二英看不到忠与孝,只看的到江帅和三夫人的枉死。
可是江浅又如何能责怪于她呢,三百多口全都死了,谁不是到死都在忠孝呢?结果又换回了什么?
可是有些话刘二英能说,可她江浅连想都不能去想,江浅郑重道:“刘二英,我最后说一遍,军人的首要职责便是守护,我娘、我爷爷的仇是家仇,和边关将领没有任何关系,你若再将国仇家恨混为一谈,从此便不要追随我江浅。”
刘二英何曾见过江浅这般疾言厉色,忙双膝跪地:“属下失言!”她说这话着实违心,但江帅走了,三夫人走了,刘二英唯有江浅一人之令可听。
江浅扶起她,把“云泥小刃”塞进她手里,说:“渠延局势有变,刘舂放接了渠关帅印,现在唯独没有师兄任何消息,你到渠延之后切勿太过走动,找到师兄后让他想办法离开渠延,到隆川大营里效力,现在隆川军帅是王录将军,凭他和祖帅的交情定会安置好师兄,切勿让他轻举妄动。”
刘二英用心听着,垂声:“是,二英记住了。”
“找到师兄后你便不要在渠延久留,回京城找我。”江浅顿了一下,说:“我每月初十,会去老巷孙记茶楼听书。”
刘二英拱手:“好!”
说罢刘二英便要入水,但出乎意料的是,江浅也跟着走下河床,刘二英回首纳闷:“你下去干嘛?”
江浅指着刘二英别在腰间的小刃:“说好了借的,你用完我还要还回去。”
刘二英呆呆看着她家将军,奇怪,她什么时候开始注重诚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