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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平依言便跑到了那五十步的箭靶旁,细细端详起来。这箭靶是稻秆所编,里外结结实实缠了足有十来层,卡在靶架子上头。箭靶上斑斑眼眼的,满是箭孔。一旁地上,还丢弃着十数张废弃的靶子,均已被扎得千疮百洞,无法续用。
少年离开,又来到一百步的箭靶。此处倒与之前的五十步靶无甚差别,只是地上弃靶更多了许多,足有数十张,叠成一人多高放在一旁。
一百五十步的靶子却要好上一些,弃靶只有八九张的样子。
待得宿平来到二百步的箭靶跟前,却是愣了愣神。他在那稻靶之上左右检视,竟是找不出一个箭眼,再看脚下,也没有废弃的箭靶。
“宿平!”
少年正疑惑间,突听得对面一声叫喊,便抬头望了过去。只见那侯志俯首拣起一块石子,大喝一声向他掷来,那模样像是使尽了吃奶的气力。宿平不明所以,心下却是一阵紧张,唯恐被它砸中,急急地跳避开了去。
但见那扔石子的气势不弱,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石子划过一道弧线,没出多远便力尽而跌、落在了地上,才堪堪与那百步的箭靶齐平。
宿平望着那地上的石子愣了许久,随后才恍然大叫:“哎呀!我明白了,明白啦!”
邱禁与众人相顾莞尔,瞧着宿平手舞足蹈地从那边奔跑过来。侯志当先迎上前去,笑嘻嘻地拦住宿平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就是……就是……”少年显是有了大发现,跑得快了,气喘不定,连话也说得不甚顺畅。只见他把那双漆黑光亮的大眼睛一转,看向邱禁道:“邱叔叔,你可不要泄了气,那姓詹的都头是一个……是一个空心大萝卜!”
侯志微愕,问道:“什么是‘空心大萝卜’?”
宿平当即回道:“我爹说了,别看有些个萝卜又白又大,其实内里早就空了,干了吧唧的一点也不好吃,只能喂猪!有些人也一样,看着厉害,实则……实则一肚子空屁!”
“哈哈哈……”众人听了这话皆已明白过来,轰然大笑,看向宿平的目光都带着赞赏,觉得这少年甚是聪慧。
“对对对,那货就是个空心大萝卜!小宿平,你说得真是对极了!”侯志乐得想要一把将宿平抱起来,奈何自己身材也比十五岁的宿平高大不了许多,这才作罢,胡乱摸了摸宿平的头发道:“你别瞧他神气活现的模样,至多也就射个一百五十步,那两百步的箭靶向来就未曾用过,只因他根本没那力气去射。要是邱大哥——你的邱叔叔做了都头,准保比他强上十倍!”
“猴子!休要胡说!”邱禁这时轻斥一句,眉头微蹙。
“猴儿说得不差。”却见人群之间走出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兵,来到邱禁的跟前,语重心长道:“阿禁,你爹当年托我将你带到这厢军大营之时,你也比宿平长不了几岁,晃眼便过了十年有余。这些年你的用心大伙都看在眼里。你父亲给你单取‘禁’字一名,便是盼你有朝一日能入禁军。这王平王都头一走,本应你来继任,大伙也都是心服,哎……哪知横插进来一个溜须拍马的谗货,却将那位置抢了去了。想他詹纳司,若非得了都头一职的便宜,如何能与你一较高下?你一个大好男儿,切可不要妄自菲薄。”
众兵士听了,都点头称是,纷纷上前劝慰邱禁。
这时间,却听侯志叹了一声:“还是林叔有学问,咱们只听过浅薄、轻薄,却不知这‘菲薄’是个什么意思?”
林老头老腿一抬,踢得侯志跳将起来,笑骂道:“你便是只轻薄大马猴儿!”
众人又是一阵轰笑,气氛顿时舒缓开来。
宿平却是听得懵懂,侯大哥与林爷爷话中之意,这都头一职,显然是有“便宜”的。只是这又是个什么“便宜”?
原来宿平不知,这厢军归属地方,受各府州执掌,朝廷忌惮地方私囤精兵,自然不能教厢军强过了禁军。禁军兵士平日都以外功口诀受训,个个练得一身好筋骨。这外功口诀便是朝廷的“制胜法宝”!外功口诀分上、中、下乘,厢军虽也鲜有外功口诀,与禁军相较却是落了下乘,大多都止扎马挑刺之流。此外朝廷又教枢密院下了军令:其一,但凡厢军中有能人者,可经三年一次的考核,升入禁军;其二,厢军都头以上的军官,可授予禁军外功下乘口诀一层至数层不等,立功愈多、官职愈高,所授口诀随之愈多、愈高。只是口诀为军中机密,擅泄者立斩不赦……此令一下,既能使厢军中的精锐源源不断地加入禁军,又能以禁军外功口诀牵制厢军中的军官,朝廷真可谓一举两得……詹纳司五年之前升做了都头,自然得了朝廷赏发的外功口诀,虽只两层下乘之法,却是功力日进。于是在众人想来,詹都头的实力顺理成章地便超越了邱禁,成就名副其实“都内第一人”的光彩。只是詹都头的这份光彩,来路委实有些不光彩,因而虽然表面力压副都头,却不得兵士一丝心服。
邱禁见弟兄们对自己关怀备至,心下宽慰了许多,却也不想再言此事,便道:“多谢众位好意,真是感激不尽。这会已到了午膳的时辰,你们各自都回农家去吧,这里有我一人看守即可。”
原来衡州厢军制弓之季,兵士们都食宿在普通的农家,军官自有方圆之内富庶大户招待。
众人闻言,各自做了一些收拾,相告而去,营外只剩了邱禁与宿平。
二人折返营帐,邱禁从制弓的竹料里挑了一段封节大竹子,去掉其中的一个竹节,左右削了几刀,又拿锥子在开口处钻了个孔,穿上一截弓弦,递于宿平道:“宿平,还要麻烦你多跑一趟,自己吃完了,给叔叔捎点饭菜过来。”
宿平看着邱禁没几下便做出了一个竹筒,满脸的神奇之色,一把接了过来左右端详、心喜不已,嘴上应道:“我这就回去,拿最好吃的过来给邱叔叔。”说罢,就匆匆跑开了。没出几步,忽而又站定下来,回头认真地说道:“邱叔叔,你便是不在这军营受气,凭你这番手艺,也能赚出一堆黄灿灿的铜板来。”
邱禁见宿平说得言辞恳切,知他还在宽慰自己,颇受感动,却又颇觉有些好笑:这孩子长这么大了,许是还只知铜钱不识银两,否则那“黄灿灿的铜板”定会说成“白花花的银子”了。
从营帐到村子虽不甚远,却也有三里多路。宿平方才走过一大半,就见村口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对她招了招手。那身影见到宿平也加快脚步赶了过来。
待到跟前,却是个婷婷少女,端得清新可人,十二三岁的模样,一籽桃面润如玉,两瓣粉鬟俏垂耳。她手里正拎着一个竹篮子,走得急了不免有些气喘。
“灵儿,你怎地也跑过来了……咿?这是什么?”宿平发觉她手中事物,便接了过去,打开看了一看,就见竹篮子里放着两双筷子和几个盛了饭菜的瓷碗。
“哥哥,母亲见其他兵叔叔都回村吃饭了,打听之下,知道邱叔叔不能回来,叫我给你们送些饭菜。”宿灵的声音清脆,甚是好听。
“好母亲,好灵儿,我倒少走了许多冤枉路。”宿平嘻嘻一笑,把手中的竹筒子塞给宿灵道,“呶,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呀?”宿灵拿起竹筒朝里面探了探,揪着小眉头问,“是斗蛐蛐的吗?”
“噗!”宿平失笑一声,“你倒是聪明得很,连这个也想到了。不过这不是斗蛐蛐的玩意,是拿来盛饭菜的。”说着掂了掂右手的竹篮子,“你瞧这篮子里放了碗筷是不是太沉了一些?以后你若提着这个竹筒子岂不轻松了许多?”
宿灵顿时嘟嘴:“哎呀,以后还要我来送啊?”
宿平见她有些不情不愿,用左手挠了挠鼻尖,突然正色道,“我这儿可有正事在身呀!”
“什么正事?”宿灵收起情绪,满脸好奇。
宿平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没人,便凑到妹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正与邱叔叔偷偷地习武呢。”
“真嗒!”宿灵欢叫一声,但见哥哥眉头微皱,赶忙也放低了声音道,“哥哥,你真的在习武呀?”
“那还有假!”宿平仍是一本正经,“等我学成之后,就叫那烂人张和王小癞子不能欺负于你。”
“好呀!”宿灵开心地拍了拍手,挽了宿平的胳膊,就要朝营帐方向走去。
“你这是做什么?”宿平问道。
“我也要去瞧哥哥习武。”
“使不得,使不得!”宿平挣开灵儿的小手,急急忙忙道,“习武,唔,习武最求专心,你若是去了,哥哥便什么也学不好了。”
“那我便在一旁,只看着不说话就是了。”
“不行、不行!”宿平也不管这许多,直是摇头,“你就是站着不动,我也会分心的。”说罢,宿平赶忙提了篮子、撒腿就向回跑去,一边叫道,“你赶紧回去,母亲那里还要你来帮衬。”
宿灵见她哥哥一溜烟就跑出了十几丈开外,气得直跺脚,无奈却也只好回家去了。
宿平一路来到厢军扎帐的营口,却见帐外靶场有一人站在那里,手里正提着一弯竹弓,脚前是一百五十步的靶线。
身形挺立比槐杨,岿然不动视前方——
却不是邱禁是谁?
少年正要开口叫唤,突然愣愣地出不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