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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住的这个客栈甚是简陋,但胜在清静。坐北朝南的房间更是宽敞,北边一个巨大的火炕,朝南窗下一张放了文房四宝的书桌,耍完光棍的李成梁坐在东边墙下的太师椅上,四下一打量随即皱起了眉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好的皇宫不呆,为什么跑到这天寒地冻的关东来?住这么穷酸的地方,别说什么是为了救我神马的,那理由鬼都不会相信。
李成梁戎马一生,威名盛重。自掌辽东军事,向来是令行禁止,没有一个人敢对他稍加颜色,就连历任皇上对他都是优礼有加,养就了他自骄自狂的性子,诸般僣越大胆的事情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没成想今天被一个小毛头初一见面就一再撩拨修理,脸上心上都有点下不来,心里不高兴就表现在脸上,一时间二人之间气氛一度变得僵硬。朱常洛一贯认为毛病是人惯出来的,所以他一直不惯人毛病,所谓专治不服当如是。
“敢问皇长子殿下不在永和宫纳福,来到这天寒地冻的辽东,总不成是上老臣这来过年的吧?”李成梁这话明似调侃暗藏机锋,朱常洛听得出来,这老头开始摸底了。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在这过年也不错。”看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朱常洛,李成梁一阵火头火起。可没等他发作,朱常洛发话了。
“不瞒老将军,常洛是受了奸人所害,无奈之下只得出宫避祸。实话说吧,到老将军这里来有两个意思,一是希望老将军施以援手加以佑护,二是想和老将军做一个交易来着。”
一个小皇子千里奔袭从宫里跑到自已这避难?还口口声声和自已做交易?李成梁想起一句古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活久了什么事都能遇着。眼前这事……太荒谬了有没有。
联想到申时行几个月前来的那封信,再看看眼前的朱常洛,李成梁确定在那遥远的京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身为三朝老臣,虽然久居关外,看似远离政治中心,但对于朝中政治走向,并不代表他不了解。
皇长子朱常洛不为当今所喜,一心专宠郑贵妃,想立皇三子为太子的这些事他都是知道。李成梁斜眼打量朱常洛,心中第一次对申时行的眼光有点动摇。就凭一个混到出宫避祸这种地步的皇长子,真的有机会有福命坐上那个位子?
再者,你都如此之惨了,还敢拿大话来吓我老人家,你有资格么!一念及此,李成梁顿时气壮如牛,狠狠的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久憋胸口的鸟气。腰也直了,气也粗了,管你什么皇子不皇子,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在老爷子这一亩三分地,是龙你也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趴着,熊孩子就得有熊孩子的样子!
李成梁脸色变化太快,被当成熊孩子的朱常洛看在眼中,笑在心上。什么米养什么样人,什么人养什么样狗,看看李成梁这一会的前恭后倨,印证前天在李府叫门时那些家丁的表现,果然门风源远,如出一辙。
“老臣惶恐,只怕要让殿下失望而归了。老臣年迈昏庸,又身犯大罪,待年后兵马撤回就亲上请罪折子,辞官回乡贻养天年,殿下所求恕老臣爱莫能助。至于交易……不知是什么交易?”什么叫拿跷做势,看李成梁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活样板了。
没急着答话,朱常洛将怀中手炉拿了出来,慢条厮里的从火盆中夹了几块炭放进去,眉花眼笑将重新暖和的手炉放入怀中。手法稳沉老练,玉样的手指抖都没抖一下,态度从容,举止淡定,皱着眉头的李成梁心中一阵狐疑。
这个明显失势的小皇子在此时此地犹能如此镇定持重,难道有什么倚仗在手?心中蓦然一动,他要和自已做什么交易呢?李成梁忽然好奇起来。
“李老将军既然力有不逮,常洛也不能强人所难。都说大明南有戚继光,北有李成梁,都是我大明擎天玉柱,架海金梁。今日见着李老将军,闻名不如见面,也不过如此。”说完哈哈笑了三声。
被一个比自已孙子还小的家伙当面嘲笑,李成梁一张老脸顿时变色!伸手一拍桌子,砰的一声站起,手压剑柄,“老臣敬重殿下身份贵重,可是殿下也不能倚势侮辱老臣!”说罢怒气勃发,杀意冲天。
面对万历的天子之朱常洛威尚且不惧,李成梁这种虚声恫吓更是小儿科。
听到声音不对,门外的叶赫和老范又急了。朱常洛扬声道,“不必惊慌,我和老将军谈得意兴遄飞,相见恨晚呢。”噎得李成梁连翻了几个白眼,意兴遄飞你个头。
看着李成梁吹胡子瞪眼睛的嚣张样子,朱常洛暗暗冷笑,之前他列的那几条大罪,是故意给李成梁施加压力的法码,而下边他要说的话,才是真正彻底压跨李成梁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将军稍安勿燥,常洛并非心存轻视有意侮辱。先前常洛就说过,此来辽东是为救老将军所来,可惜老将军还是不肯信我。”
不管怎么说,这几句似软非软的话大大缓解了李成梁的怒火,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坐下,“殿下好心,老臣心领,可是就凭这些,殿上谈上个救字末免就过了。”
李成梁现在已经打定了主意,等会回家年也不过了,立马拆房子、撵老婆,看你们还说什么?想斗倒我,白日做梦!
可谁知道朱常洛狡黠一笑,“老前辈,你就是现在散尽家财,交出兵权,也难逃大明律例,王法昭昭!”
“你说什么!”如同被引爆炸弹一般,一再被恐吓的李成梁忍无可忍,下死心要给这个没大没小的皇长子点教训的时候,朱常洛低沉却清楚声音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得他火气全无。
“听说李老将军祖上乃是朝鲜后裔,不知传言可真?听说老将军拥兵自重,敛财无度,勾结建州女真怒尔哈赤,不日便要挥兵朝鲜,自立为王,不知此事可真?”
两个听说使李成梁从来到现在,第一次惊到魂飞魄散,以至于几十年养成的泰山崩于前不形于色的功夫瞬间破功,手里刚拿起的茶杯一阵剧颤,茶水溅了红色锦袍一身。
“伯爷压惊,这茶若是泼在九夫人的石榴裙上,倒有一番血色罗裙被酒污的雅意,可是眼下看来,不要应了血光之灾就好。”
朱常洛说的话如一把尖刀直插入心脏,让李成梁脸色顿时变得姜黄,脑海里一片混乱。自已暗中密谋的那件大事,除了和自已的最亲信倚重的长子李如松说过,这世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若是有人将此事刻意流传开来,传到朝中依当今皇上那个多疑多猜的性子,自已后果如何可想而知。自已一生辛劳,四十岁才得以发迹,几十年刀头舔血沙场杀伐,用命换来现下的一门富贵,断然不能轻易失去,想到后果李成梁不寒而栗。
李成梁呆坐椅上心潮起伏,神色变幻不定。右手不断的摩挲着左手拇指上一个黑玉扳指,若是此刻范程秀在此,必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因为只要他家伯爷做出这个动作,必定杀人!
这些都没逃得过朱常洛的眼中,看来对方已经对自已动了杀机了。对此说不慌是假的,可是他笃定李成梁不会轻易动手!今天若是李成梁年轻个二十几岁,打死朱常洛也不敢这样当面撩拨,那纯粹是作死。
人受到大威胁之时,动了杀心太正常不过,年轻人好冲动,可是老年人就不一样了。一个失去了年轻意气只会守成持重的李成梁,一个只想着如何多敛钱财,多讨上几个老婆的李成梁,心中虽然有着那个高不可攀的奢望,可是与那个虚无缥缈的位子比起来,眼前他手中拥有的更实在更真实。
在李成梁缓缓放下手的时候,朱常洛也轻轻吐了一口气。刚才危急关头,生死千钧一发,朱常洛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虎老雄心在,一旦李成梁翻脸来个鱼死网破,朱常洛除了认命也别的路好走。
“适才殿下所说之事纯属子虚乌有,非是老臣心虚,老臣之忌不过是众口铄金而已。殿下不远万里来找老臣相助,不过是要老夫助你上位罢了,不知老臣说对也不对?”
好个狡猾的老东西,朱常洛都想给他鼓掌叫好了。“老将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身不在朝廷,却知天下事,常洛佩服。”先送顶高帽拍一拍,泄下火气好说话。
“小殿下,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说出你的目的吧。”对于这顶高帽,李成梁完全无动于衷。装什么犊子,扯什么闲篇,开门见山吧。
“想要老臣帮忙,助你上位之事非同小可。老夫长年驻守北疆,说句实在话,天高皇帝远,管尔朝堂东西南北风,与我何干?”李成梁的意思很明白,想要我支持你,给我什么好处!
无利不起早,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李成梁说这些就是想和自已谈条件了,这一步相当可喜。不怕你谈,就怕你不谈!他有绝对自信自已给他准备的条件很诱人。
“我若成事,许你李家世代簪缨,一门富贵。李不反明,明不弃李。”李成梁的脸色一变没变。
“我若成事,当娶李家一女为后,享尽椒房之宠,宠冠六宫。”李成梁的脸色依旧没变,只是左手微微握了起来。
“我若成事,即命将军为大元帅,兵发朝鲜,一战功成,便以朝鲜王大位相赠!”
朱常洛的三诺,前两个只是令李成梁稍稍动容而已,却远远打不动他的心。可是这最后的一句话如同一个火把,彻底将李成梁整个人点燃,再也按捺不住心情,腾的一下站起来,激动的在厅中走了起来。
朱常洛一脸黑线,前有叶赫,后有李成梁,怎么这么大的人个个都这么不蛋定呢……
李成梁并非传言中的朝鲜后裔,他的祖上在唐末时为避祸迁入朝鲜,至明朝洪武年间才回祖籍。历经几世生息繁衍,李氏已成朝鲜名门大族,李姓更是现在的朝鲜国姓。
做为朝鲜国氏嫡枝,李成梁对那个位子觑觎已久。他有十分的自信,以他现在的手中的兵马实力,驾长车踏破平壤指日可待!而他所欠缺的只是一个名份而已。
名不正则言不顺,起兵谋反风险太大,小心谨慎的李成梁没有十足把握前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朱常络开出朝鲜王的宝座,正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这是他的今生最大的贪念,也是他最大的弱点。
事成了自已就是朝鲜新一代的王,事败了罪名由朱常洛担着,这等天大的好事李成梁如果还不动心,那他就是活圣人了。显然李成梁是凡人不是圣人,还是个比较有野心有贪心的凡人,所以,想当然的李成梁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