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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高坐在大厅上首,脸上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冻人的寒气。
贾珍以族长之身坐在他右边的位置上,一会儿看看左下方第一人贾政,贾政低着头不理他。他表情扭曲一下,再看冷若冰雪的贾赦,两道眉毛都要搅在一起了,无声地哀嚎一声,看着右下方坐着的贾代儒关夫子等人的眼神,难免就带上了些愤恨!
这都什么狗屁倒灶的事!
贾珍脸色不好,这屋里今儿被叫来的坐着的宗学里任课的夫子,那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没牵扯进去的还算好,知道这是情有可原,当然,文人的清高叫他们是有那么点不痛快,但为了生计,忍忍也就过了。向关师傅陈夫子这样,或牵扯进了贾琏受伤的事儿,或者跟其有纠葛的,那心里,也就是七上八下了。
良久,屋子里谁都没先开口,只有那因为变换坐姿而带起的衣袂摩擦声,细微却清楚的在空中传递……
这种气氛,最是折磨人,最后,贾珍实在忍不住,到底是出头打破了这个僵局。
“咳咳~”轻咳两声,贾珍认了命,谁叫自己是族长呢?倒霉事,也只好担着了。“那个、我说,六叔祖,今儿把大家都聚在一块儿是为什么,你知道吧?”
贾代儒坐在右边座位第一,自打落座起,那就是如坐针毡,听到贾珍的话,那是战战兢兢,哪敢摆一点长辈的谱?要宁愿,他宁肯自己不占这长辈的名头,也省的有事就找他!“知道、知道~”他额头沁出了冷汗来,看了眼旁边贾赦,再瞄眼底下坐着的陈夫子关夫子,打着哈哈,“是因为之前琏哥儿落马的事,我知道,这事是学里做得不够妥当,居然没看顾好哥儿,让他受了重伤……”他脸上堆起笑容对着贾赦问道,“之前我想去看看琏哥儿,府上说人精神不好,暂时还不能见客……现在可好多了?”
贾赦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淡淡嗯了一声。
贾政毕竟是读书人,对长幼之道看得比较重,见兄长这么不给族中长辈面子,忙给打圆场:“多亏六叔惦记,好多了,之前人还有些烧,吃了药休养了两天,精神头慢慢康复了。”
贾代儒忙点着头:“这就好、这就好,那么聪明伶俐个孩子,我还真怕摔坏了……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偏贾赦此时最听不得什么摔坏了的话,眉头一锁,本就冷的叫人心里打鼓的一张脸,此时更叫人连句话都不敢说了,生怕再得罪他。
这不,贾代儒一瞧他那面色,心里就有些忐忑,满肚子准备好的讨巧话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了,讪讪笑了两声,闭上嘴装死人。
眼见着气氛又要低沉下去,贾珍实在按耐不住了:就这节奏,今儿的事,啥时候能完啊?就这么一直干坐着啊?
瞅瞅贾赦,人那显见的一肚子怒火,不给他出气这事怕是没完。这可是跟自己同气连枝的荣国府当家,贾珍自然锝向着他,眼珠子一转,贾珍也不打哈哈了,冷然对着众夫子道:“之前学里发生的事,你们也都是知道的,琏哥儿差点没了性命,这事你们也该知道!”
在座夫子没一个人说话。
贾珍就接着说道:“当然了,现在人是没事了,可不代表,这件事,就能这么过去!”拉下脸,贾珍首先问责贾代儒,痛心疾首道,“六叔祖,我是晚辈,本来不该说这话,不过是占着族长的名,跟您说道两句。您在咱贾家,辈分也算是高了,又身有功名,所以当初,族里讨论,就让您负责了这宗学的事……既然让您负责了,您说,您是不是就该管起来?你看如今这闹的,差点一条命没了啊!”
贾代儒叫说的有些抬不起头,脸涨得通红:“你说的是,是我没看顾好,叫琏哥儿受了委屈。”
贾珍摇着头:“这不是琏哥儿受了委屈的事儿!这就算不是琏哥儿,凭的谁,在学里出了事那也不成啊!这哪一个孩子不是爹娘心头肉啊。哪一个,不是咱贾家族里的孩子或者是亲朋好友家的?谁出了事,咱都不好对人父母交代的!”
贾代儒不断点着头:“是是是,是我说错了!”
贾珍叹了一声:“我说话直,您别往心里去。只是您说说,人这父母把那好好的孩子送到宗学里来,咱不说让人学到什么,这总不能让好好的孩子出点什么事给人送回去不是?就这点,是最应该做到的吧?”
贾代儒已经完全抬不起头了,只看见花白的头发不断晃动,底下传来他羞愤的一连串“是是、你说的对……”
贾珍还要再说点什么,关夫子涨红着脸站了起来:“珍老爷,琏二少爷的事,都怨我这个上课的夫子没看顾好,叫发生了意外,这事都是我的错,您但有什么处罚,我绝无二话!”
贾珍也是一时说顺溜了,本心也没想叫人难堪,被关夫子这一打岔,再看看年纪一把的贾代儒,饶是他平时那么厚的脸皮,这会儿也有些红,咳了两声,才板起脸对着关夫子道:“这事,你当然有错!”收拾好心情,义正言辞地批判道,“你一个任课的夫子,我那是信任你,才把那么多学生交给你。你倒好,让学生在你的课上出了事,你以为,你脱的了干系?”
关夫子心头一阵绝望:一切都完了!
自打贾琏出事,他就知道自己逃不了好。没了荣国府这份差事是小,顶着让孩子出了意外得罪了荣国府的名头,他以后想再在京里叫马术是再不能了。只怕这次,是要拖儿带女,全家一起离开京城才能找到活路了。
想起当日贾琏摔下马时气息奄奄的样子,关夫子无话可说,低着头歉疚道:“没看顾好琏哥儿,叫他出了意外,我是责无旁贷,但凭珍老爷和赦老爷责罚,我绝无怨言!”
“你……”贾珍方要开口,一直默不作声的贾赦却突然说道:“不管我们怎么责罚,你都无怨言?”
关夫子猛然点头:“这本就是我的错!我绝无怨言!”
贾赦定定看了他许久,关夫子面色坚毅,没有半点退缩,贾赦眉头一挑:“我恍然记得,关师傅你是从军里退下来的吧?当时受了重伤,积蓄都花光了,所以才来学里教马术。家里老母幼子,也不很宽裕,你可知道,我这要是处罚了你,最轻的,也是赶了你出宗学……被我荣国府赶走的人,这京里,以后可不见得有你立足的地儿了!”
闻言,关师傅总算抬头看了贾赦,却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逃避责任?是我做错的事,我绝不推脱!”眼中划过痛苦之色,“赦老爷只把我赶出学里,已然是宽待我了。”
这是实话,勋贵长房唯一男嗣,这是何等金贵的身份,却因为自己的看护不力几乎丧命,这要是跋扈一点的人家,能叫关师傅一家家破人亡,贾赦若果然只赶了他走,确实是宽待了。关师傅非但不怨,更是感激。
贾赦再三打量,确定他说的不是假话,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自家那儿子的眼光,倒还算不错!不过,该敲打的还得敲打。
沉默了一会儿,只等到关师傅都有些受不住了,贾赦这才慢悠悠道:“关师傅果然是条汉子,不愧当年我父亲麾下的兵……按说这次,你确实犯了大错……”关师傅听出话锋不对,眼中有些惊疑,下一刻,就听的贾赦转折道,“只是你已然诚心悔过,毫不推卸责任,如此正直之风,就这么让你走了,反而是我贾家宗学的损失……”
关师傅的眼睛都亮了,这意思是……
贾赦扯扯嘴角,有些不甘心,说道:“我是当父亲的,我自然不痛快儿子受伤。不过琏儿醒来之后却是为你求情,说你是个难得的好师傅……念在你是我父亲麾下的兵,认错态度也好,罚没关师傅你一年薪俸,日后额外单独为我儿教导马术,你可愿意啊?”
一年薪俸不少,可荣国府包吃包住,关师傅一家怎么也能撑过去,还能单独教导贾琏,那反而是升职了,关师傅哪有不答应的,忙不迭的点着头:“谢赦老爷!”
关师傅如此的结局,是谁都没想到的。在座夫子的脸色全变了,笑声窃窃私语,对贾赦,当真是刮目相看:之前那架势,还以为人要迁怒无辜了,没想到,这位还能接受儿子的建议,如此宽厚!
不容易、不容易啊!
这念头刚升起来,贾赦一拍桌子,瞪向了陈夫子:“有人跟我反映,学里有些夫子,偏袒学生,对学生区别对待,暗中刁难,私下里做的那些事……简直不堪为师!这点,在座的诸位,可有话说啊?”
贾赦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陈夫子,谁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啊?陈夫子双眉倒竖,气得跳起来:“赦老爷这话,学生听不懂?有话还请直说!”
“哼!你还在我跟前装?”贾赦讽刺的眼神落在陈夫子身上,“既然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你,有些事,我也不想说出来脏了我的嘴,收拾收拾东西,你就离开宗学把!”
“哗~”
在座夫子尽皆哗然。
大家都知道,陈夫子不喜欢贾琏,跟这孩子处不来,可你当爹的,就为了给孩子出气,往人头上扣屎棚子,不好吧?这么副轻蔑的态度,就把人赶走了?
陈夫子气得浑身发抖:“倒不知道我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叫赦老爷说出这番话来?您只管说,若真是我错,我二话不说,今儿就收拾东西立刻离开贾家,再给您给琏少爷磕头赔罪。若不是,我也走,但还请赦老爷还我个清白!”
贾政还挺欣赏陈夫子的,为难的看着贾赦:“大哥……”
贾赦横了眼他:“怎么,你当我冤枉了他?”冷笑着,“少在这儿跟我装模作样?装的倒是清高,要不是别人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我们清高的陈夫子,私下里,竟然也会收学生的好处!收了好处的,你另眼相看,没得到好的,你就诸多刁难。这也罢了,可你不该……”陈夫子脸色铁青地嚷嚷着“胡说八道”,贾赦冷笑连连,“可你不该打着我荣国府夫子的名头,在外头仗势欺人!”说着,他从手里掏出张纸,传递给众人,众人才看一眼,都是不敢置信。
陈夫子感觉不对,夺过来一看,人都傻了,结结巴巴地叫道:“这、这都是、这都是污蔑……”
贾赦呸了一声:“污蔑?你在京城多年,你同乡学子进京赶考投靠你,结果你看人才华高故意暗中使坏叫人落榜,偷盗他人文章诗作,我贾家宗学招揽夫子,你排除异己,打着帮人进宗学的名义收取贿赂,在外招摇……一桩桩一件件,你也配叫个读书人?”
陈夫子面色惨白,环顾周围众人,要反驳,贾赦冷笑:“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跟你接触过的人都找来,跟你当堂对峙?”
陈夫子嗫嚅半响,到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众人看着他的眼神,当下全都变了……
贾赦没让陈夫子磕头赔罪——他嫌恶心。把人赶走了,贾赦环顾屋内诸人:“多的话我也不想说了,只是以后学里的一切,我还希望诸位能够再多多用心……”
今日这一番折腾,众人对贾赦,再不敢有半点异义,齐齐起身,躬身道:“定不敢辜负赦老爷嘱托!”
就连贾珍都没注意到,本来该是他负责的宗学,这一刻,隐隐间,却靠向了贾赦。
而贾赦看着这些人,脑子里浮现的,却是贾琏的身影。
留下了他喜欢的关师傅,赶走了他最讨厌的陈夫子,也不知道,他开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