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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清早起来,趁着今日不上朝,让田义赶紧把挤压的奏疏取来。田义叮嘱了几个服侍天子更衣的太监仔细着些,就躬身退了出去。
等朱翊钧用完早膳,案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摞着三叠奏疏。砚台里的墨方磨好,笔山上挂着的笔也都洗干净了,新裁好的宣纸在另一头搁着。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除了冯大伴外,也就田义是对他服侍得最贴心的。他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在龙椅上坐下,信手取过最靠近手边那叠奏疏顶上的那一本。
翻开一看,不由皱了眉。
朱翊钧只扫了一眼,就将奏疏摆在一边——留中那堆的位置。又取了一本,又是留中,再一本,还是留中。一连十几本都是同样的留中。
田义伸长了脖子,眼睛在奏疏和天子来回梭巡着,微微张开的嘴几乎能看见提上来的那颗心了。
“田义!田义!”朱翊钧恼怒地将桌上的奏疏扫到地上,“怎么回事!”
田义本还在观望呢,被这一吼吓得两腿有些软。他瞪了身侧的太监一眼,朝地上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地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奏疏悉数捡起来。
“陛下。”田义将脸上的笑容控制在一个不至增加朱翊钧怒火的程度,“陛下指的可是言官近日来上疏中对太子的指摘?”
朱翊钧瞪了他一眼,“还能有什么?!你说说,可有什么风声?”
田义忍不住腹诽,还不是您老人家给折腾出来的嘛,现在反倒怪起旁人来。虽是这么想,可话却不能这么说。“风声奴才倒是没听见,也不清楚言官们的念头。陛下是知道的,他们成日就盯着人的错处,逮到一点就下死手。奴才想着,大概是些捕风捉影吧。”
“捕风捉影,捕风捉影!”朱翊钧一拍桌子。他的确支持广开言路,但那是希望可以对朝政有所影响,轮到自己亲身品尝其中滋味的时候,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
粗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的朱翊钧开始回过味来。田义说的捕风捉影,大概还是指的自己迟迟未将皇太子的提议拿出来商议,有几分暧昧的态度在里头。底下人不好直说,便用了这等隐晦的话。可自己不表明态度,并不意味着就对这个儿子不喜欢啊。
国本是能轻易废立的吗?!
想到这一层,朱翊钧就开始厌恶起那些整日揣测自己意思的人。揣测了也就罢了,还真的因着那点子无证无据得来的结果而当作鸡毛令箭。多少条令旨意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念头在里面搅合而变了原本的意味。
不过在内心深处,朱翊钧还意识到了自己不愿承认的那一点。正是他性格中一贯以来的犹豫不定,才导致了今时的局面。
近来慈庆宫和翊坤宫的宫人更替特别勤,背后的缘由是什么,朱翊钧即便是不知道具体的内情,也能猜测到几分。跟红顶白之人从来不会少了。
知道,却不曾问。并非是朱翊钧不在乎这些宫人们的性命,他更想借此去逃避。有了这些杀鸡儆猴之举,下面的人应当就不会这般放肆了。
朱翊钧轻咳一声,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扫出去。自己是一国之君,不会有错,也不能有错。兴许而今是难了些,不过只要皇后和太子再撑一撑就行了。
自己,自己……自己总会想出个妥善的法子来解决的。
田义在一侧觑着朱翊钧许久,见天子不说话,只在那儿沉思,便蹲下来同太监一起将奏疏捡起来。把其中关于弹劾朱常溆的奏疏另外拣作一堆。“陛下,这里全是与太子有干系的。”
“放着吧。”朱翊钧头也不抬地道。他提起朱笔,想在奏疏上写些什么,还未落笔就停住了,吩咐道:“差个人上慈庆宫一趟,让太子别过来了,今日他就好生歇一日吧。”
田义应了诺,自去安排人。这时候的慈庆宫是寻不到朱常溆的,八成是去文渊阁的路上,今日便是不用来父亲跟前杵着,太子还是得和弟弟一道念书。
启祥宫的太监还没走到文渊阁,就听见里头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他加快了脚步,迈过门槛,站在窗外往里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朱常溆同朱常治是并排的桌子,因只两位皇子,偌大的阁中显得有些空荡荡。今日授课的翰林编修正捧着《资治通鉴》与他们分说三家分晋,先生教的很认真,只是底下的两个学生都心不在焉。
朱常治握着笔在纸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时不时停下来想一想,偶尔还会另取一张纸写几笔,再重新回到原本的那张纸上。朱常溆则是托着腮,直愣愣地望着上头的先生发呆。
太监将里头的情形看了一遍,心下有了数。他走近一个常在启祥宫见着的在小爷面前服侍的人,“今日陛下说了,小爷书念完了,就不必再去启祥宫,歇着便好。”
那人点了头,亲送了他出去,在阁门口见不着人影了才转回。
一段三家分晋说到午膳时分,先生还意犹未尽。只现在教的是皇子,断不能恣意而为,便是再不愿,也只得先将人给放了。
朱常溆被身侧的弟弟拉了衣服,才知道上完了,慢一拍地站起来向先生行礼。
朱常治今日在课上算着朱载堉留给他的算术题,快下学的时候方算好。之后闲得无聊,就留心边上兄长的一举一动。这几日皇兄很不对劲,几日上课都很不在状态,与册封皇太子前的勤勉有极大不同。
“方才启祥宫来人过了,说是今日皇兄不必去见父皇了。”朱常治替太监重复了一遍话。
朱常溆恍若初醒,“啊……哦。”
朱常治犹豫了一下,“皇兄,你怎么了?”
“没,”朱常溆勉强笑了笑,“没怎么。”他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听说这几日不少言官纷纷上疏弹劾自己,不知道和父皇今日不让自己去启祥宫有没有关系。“先用膳吧。”
朱常治无法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来,只好作罢。
兄弟俩一同在屋中用过膳,朱常治问道:“皇兄午后无事吧?”
不用去启祥宫跟着父亲学习政务,朱常溆自然没什么旁的事。以前朱常洵还在的时候,午后都是武艺课,现在他不在了,武艺课也不上了。
朱常溆想了想,“应是没有旁的事。”
“那皇兄不妨同我一起上钦天监去?”朱常治试探着向兄长提出邀请,“我正好做完了皇叔父留给我的功课,要去给他瞧瞧。”怕朱常溆不答应,又急忙加了一句,“就当是散心,整日不是启祥宫就是慈庆宫,母后那里都去的少了。”
朱常溆愿想拒绝,可看着弟弟的眼神,嘴边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他转念一想,去一趟钦天监也好,将自己现在的困惑向长辈们问问。
朱常溆笃定了徐光启和朱载堉一定都在钦天监。因前世的缘故,他对曾任阁臣的徐光启有非一般的信任。此番见了朱载堉,也认为其不是凡人。他在心里念着,兴许他们两个会有什么法子能解自己眼前之困。
得了兄长的点头,朱常治便开心起来。从文渊阁去钦天监的路上,他一直拉着哥哥的手不肯放了,嘴里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好似有满肚子的话。朱常溆带着笑,一路细听着,偶尔附和几句,虽都是琐事,也不见烦。
两个人刚跨入钦天监,立即就有人将这事往启祥宫报去。朱翊钧捏着朱笔,没说什么。来报信的人见自己没落着好,悻悻然地退出正殿。
朱载堉被一堆书山埋在后头,根本瞧不见人,朱常治却是钦天监的老熟客了,都不用人带路就径自走到朱载堉的跟前。
“皇叔父。”朱常治恭恭敬敬地将算好的题目双手捧着递给朱载堉,“上回您出的题,我都给算好了。”
朱载堉点点头,接过那几张纸。不过他并没有马上看,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站在朱常治身后的朱常溆上。若自己没想岔,今日来找自己有事的,当是这一位才对。
朱常溆上前一步,向长辈行礼,“皇叔父。”
朱载堉捻着须,点点头,指了指还在埋头算着历法的徐光启,“你上徐驸马拿出去,我同太子有话要说。”
朱常治没问缘由,反而觉得庆幸自己今日带了兄长过来。他知道自己年纪小,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反倒是让这些长辈来更合适些。临过去前,他偷偷看了眼有些紧张的朱常溆。只希望真的能帮到皇兄才好。
“坐。”朱载堉将堆在凳子上的书搬到地上,用袖子擦了擦上头的灰尘,“自陛下说要改历来,这里堆着书,太监不好扫除,难免脏一些。”
朱常溆摆摆手,“无妨。”落座后,他搓了搓自己的大腿,觉得心里话有些难以启齿。朝朱载堉看了一眼,“皇叔父,你觉得父皇最后会怎么定?”
“你的那封奏疏?”朱载堉摇头,“毋须太过担心,只回去静待佳音便好。”他朝朱常溆上下打量了几下,“你近来思虑过甚,有些伤身啊。小小年纪就这样,不好,不好。”
朱常溆受教地点点头,“谢皇叔父提点。”但对朱载堉说的静候佳音还是有几分好奇,“皇叔父的意思是,父皇一定会答应?”他有些不明白,既然父皇一定会答应,为何还要一拖再拖呢?莫非父皇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