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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王家屏与张位领着百官自启祥宫退了出来,彼此打了招呼,就各回衙门去处理公务。
王家屏与张位到了阁中,桌上早有文吏泡好了两碗温度适宜的淡茶。二人相对而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张位朝微微眯着眼睛的王家屏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也差不多该是时候补缺了吧?”
王家屏知道他说的是内阁的缺。自赵志皋离开后,原本就少的内阁大学士登时缩减成了两个。他与张位还算合得来,不过缺迟早是要补的,天子不会一直让权柄握于他们二人手中,那样太过集中了。何况政务繁忙,他们两个年事已高,确是有几分撑不住。
“早几日我听司礼监透出来的消息,好像吏部已经将名单递上去了。”王家屏的眼皮子略微抬了抬,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我度量着,这次陛下当是会取用一些久不在官场之人来用。”
张位点头,“所见略同。”
而今朝中党争越演越烈,的确不好再从里头挑人了。偏好结党营私的人多,秉公正直的人少。左右挑谁都有意见,倒不妨寻些已被人忘却的重新入朝来。
“汝迈已是病愈,前日与我来信,已经启程。陛下本就留职,等他入京后照样还是次辅。”王家屏捻了捻须子,“这样一来便是还有两位了。陈以勤之子而今于礼部任尚书,陛下当是会中意他吧。”
陈以勤乃北宋名相陈尧佐之后,曾于嘉靖年间做过彼时还是裕王的隆庆帝的讲官。当年隆庆帝尚未被定为太子时,陈以勤为了保护学生敢于同当时一手遮天的严嵩父子抗争,护着隆庆帝直到登基为止。之后仕途坦荡,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成为宰辅。
陈以勤之子陈于陛而今为礼部尚书,有了父亲给自己镀的这一层金,在朱翊钧的眼中也是很不一样的。王家屏觉得此次会挑了他入阁,不过理所应当的事。只是此人在王家屏看来,太过平庸,不堪入阁。
张位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只是不确定另一位于朝野外的会是哪位令天子青睐。
司礼监的小太监踩着皂靴,捧着案卷哒哒地跑进来。“给二位大学士见礼了。”他脸上笑嘻嘻的,特地朝手上的案卷努了努嘴,“这次里头可是有了二位阁老的新同僚。”
王家屏与张位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来了。他们并未起身,只让太监将案卷摆在桌上,将人挥退之后,张位拿起那叠案卷,翻到新增阁臣名单,将它抽了出来。等他打开后,看着上头的名字,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王家屏眉毛一抖,将手上捧着的茶碗放下,凑过去看。
张位咂巴了一下嘴,“这个人可挑的不怎么样。”他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朝王家屏看去,“忠伯,你看呢。”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肯定。
张位猜不透,是不是有谁在天子跟前说了些什么,这才导致了这个人会上名单。按理说,身处浙江的这位,再怎么使劲,手也只能够着南直隶才对。
王家屏的眉头一皱,“沈一贯此人可不好相与。”
若说赵志皋的软心肠叫他无奈,那沈一贯的奸猾就让他提防。软心肠的老实人,瞧着还是有几分可爱的。奸猾之辈可就是自己面前的绊子。只这绊子是绊脚石还是一座越不过去的仰止高山,就不好说了。
旨意上已是加了印,此事再无置喙之地。而今铨权归了吏部,内阁再无力反对,索性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便是。若是一退再退还不行,那就致仕呗。惹不起还躲不起不成?
张位见事成定局,便撂了开去,另起了个话头与王家屏讨论起朱常溆的上疏来。“皇太子的奏疏,陛下还留中着呢。忠伯,你说……陛下这是……?”
王家屏将名单收好,随手与其余的案卷胡乱摆在一处。他嘴巴微微往前嘟起,抿了抿,大手一摆,“我看此事不好说,你我二人还是少谈为妙。待汝迈入京后,也得叮嘱他此事。”
朱常溆的上疏,往大里说是国事,往小处去还是家务。当家的天子还没发话呢,哪里由得他们这些臣子胡乱猜测。
张位笑了笑,没说话。
二人又饮了一回茶,各自分摊了卷宗,回去办公。
同样想着这件事的朱常溆连着几日都在朱翊钧的身边呆着,想问,又不敢问。整日看起来都有些心神恍惚。
朱翊钧仿佛没留意一般,只耐心地教导着儿子政务处理的方法。他发现这个儿子在处理政事上还是颇有些天赋的,不少地方一点就通。有子如此,朱翊钧心中很是得意。没有什么能比儿子能干出色更让一个父亲开怀的了。
暮色渐浓,朱翊钧留了儿子同自己一起用过晚膳后,将他打发回去了。“还有些公务,朕来就行了。你还小,正是渴睡的年纪,先回去休息吧。”
朱常溆没有反驳,照旧恭恭敬敬地向父亲行了礼,带着贴身的太监回慈庆宫去。
人还没进宫门,肩舆都未落下,朱常溆就听见单保在里头吆五喝六的声音。他朝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地点头,先一步去了门口,往里头探了探。
宫门被关着,看不到里头具体的事情。太监拿眼睛贴着门缝,细细地往里头看了一番后才回来向朱常溆禀报。他的声音听起来细声细气的,“单保公公正在里头处置人呢,大抵是今日小爷不在宫里,又有偷奸耍滑的了。”
朱常溆点头,示意请轿长将肩舆放下来。这几日慈庆宫里偷闲的人越来越多了,单保的手段也一日厉害过一日。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情。
说到底,还是自己上的那封奏疏搅出来的事。父皇一日不做决断,底下的人便一日看轻了自己。只不知而今他们还能再去寻哪个菩萨来拜一拜。中宫是自己的嫡亲母后,余下的一位皇子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找自己也好,去寻弟弟也罢,说到底都是郑系的人。
得罪一个,便是得罪了一串。
朱常溆很想将这些事都抛在脑后,尽全力地去想如何将原本的灭国之局给破解了。无数次的夜里,他扪心自问,当年不是已经定了念头,便是不做太子也行的吗?怎得如今做了太子,反倒瞻前顾后了?
想了许久,他终是明白了。权力二字惑人心。不在其位时,他尚可不在意,真的成了太子后,反倒放不下了。
“敲门吧。”朱常溆掸了掸衣服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嘱咐太监去开门。
敲门声一起,里头单保的声音很快就停了下来,不多时,门就被打开了。第一个入朱常溆眼中的便是单保大大的笑脸。“小爷,你可回来!”
单保在前头领着,朱常溆跟在他身后,双眼不留痕迹地朝两边扫过。高挂起的灯笼透出来的光在夜里不是特别分明,但还是可以照见地上还未洗刷干净的血迹。干涸的血迹透进了青砖里头,还有砖与砖的缝隙之间,一两遍的洗,是洗不掉的。
朱常溆没多问什么,单保也从起初的担惊受怕,变为而今的习以为常。他反倒觉得这是太子对自己的信任,放心将整个慈庆宫都交到自己的手里。
昔年的刘瑾、冯保,都是伺候过太子的人,后来也都个个于司礼监执掌大权。单保等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上大太监的位置。
为着以后想,现在越发得仔细服侍着。若是不尽心又如何换来他日的荣耀呢。
慈庆宫发生的一切都自有耳报神传去翊坤宫。
郑梦境听了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自己今日还亲自发落了几个碎嘴的宫人。只与慈庆宫不同,翊坤宫院子里的青砖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一丝血点都没留下,好似根本没发生这回事。
吴赞女端着碟子进来,将玫瑰米糕往桌上一摆,撇嘴道:“真是一起子骨头轻的,也不瞧瞧而今宫里是什么情形。”敢在皇后宫里说太子的不是,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郑梦境捻了一块糕,轻轻咬了一口,身子往后靠在隐囊上。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后,她冷笑道:“可不是吗?”真当她好脾气就是泥捏的了?又一叹,“这事确是陛下……想岔了。”
一直替她捏脚的刘带金终于打破了先前的沉默不语,“娘娘也别这么说,陛下自有陛下的苦处。”
“谁没有呢。”郑梦境不再有心思吃东西了,将咬了一口的糕点用棉纸包了丢在一旁,“可陛下不曾想过,这般留中不发的态度,才是最戳人心的。”
留中的暧昧不明也是一种意思,一种更加会让人陷入遐想之中的表示。
郑梦境不通外朝,可却知道人心。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外头人现在是怎么想的。
天子对新立的皇太子很不满意,只是碍于皇太子册立大典上的连番奇遇而不能处置。
郑梦境原以为阻力是来源于外朝,来源于民间。却从未想过最大的阻力是来自于自己的枕边人。原该与他们站在一处的,现在却成了一根要压不压的稻草。她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安慰朱常溆,凡事都没有容易做成的。
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容易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