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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郑梦境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很难以启齿,但还是必须得说。她爱怜地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摸了摸朱常溆的头,又亲了亲朱常洵的脸。
在心里做了多次斗争后,郑梦境含着泪把话说了出来,“溆儿,母妃知道你自幼聪慧,打蒙学后就一直是佼佼者,无论是授课的先生们,还是你父皇,都对你赞不绝口。”她哽咽了一下,强逼着自己把眼泪吞回去,“但母妃希望你,今日起,与三殿下一同时,莫要……再出风头了。”
朱常洵懵懂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看母妃,再看看身侧的皇兄,希望对方可以解释给自己听,什么叫做“出风头”。
可惜朱常溆并没有心灵相通地领悟到弟弟的意思。他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到犹疑,不敢置信,最后定格在了不甘心。他明白郑梦境所谓的出风头,是指以后但凡朱常汐在的场合,他都只能故作平庸,将眼下自己一手打造的早慧名声亲自败个一干二净。
这对于朱常溆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母子俩心里一清二楚。
郑梦境把头撇到一边,不敢去看儿子眼中的不甘心。“母妃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既然那么聪明,那母妃索性将话说明白了。”
“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别忘图大位。”郑梦境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她想起自己前世为了将朱常洵捧上太子之位的种种举措,想起前世册封朱常洛为太子,朱常洵为福王时,不甘的自己锁在翊坤宫中大哭。
这一世,她不要了。她不要自己的孩子为了一个皇位,打小就要学着如何揣摩人心,哄得先生高兴,博取有利的舆论。也不要朱翊钧为了册立谁为太子而心烦意乱,因朝臣相争而二十余年缀朝。
她不要了,统统都不要了。凌驾于皇后之上的名声,权倾后宫的势力,全都不要了。
可她不甘心!明明朱常溆是诸多皇子中,最为出挑的那一个,却偏偏必须注定于大位无缘。皇次子,与皇长子差着一个序位,与嫡子差着一个名分。若要争,拿什么去争?!即便硬生生拼着将他捧上去了,朝臣不会认,天下不会认。
自己必须死心。
朱常溆望着自己的母妃,看她只愿侧过头垂泪,却始终不敢看自己一眼。他眼中的那一丝希冀,消失在了幽深之中。他强迫自己跪下,磕了个头。“母妃,孩儿知道了。”
朱常洵见皇兄跪下,自己也跟着一起跪,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跪。
他只知道,皇兄做的事,一定是没错的。
朱常溆磕完头就起来了,牵着慢自己一拍起来的朱常洵的手,淡淡地道:“那孩儿就带皇弟去书房上课了。”
今天是朱常洵第一天上学,以郑梦境的性子,必会牵着他一起送过去。但今日没有,她不敢去看朱常溆的眼睛,心中烙下深深的愧疚。半晌,她带着哭音儿地说道:“去吧,路上仔细些,莫要磕了碰了。”
朱常溆点点头,也没顾得上郑梦境瞧没瞧见,自己紧紧牵着朱常洵的手出了宫。
路上,朱常洵一直抬头望着皇兄的侧脸。虽然皇兄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但朱常洵就是知道,皇兄心里很失望,很难过。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兄高兴起来。
三岁的朱常洵,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事情,是他所力所不能及的,无法称心如意的。
倒是朱常溆途中分了心,看朱常洵皱着眉头吃手指,便从怀中取了丝帕来,将人指头从嘴里拿出来擦干上面的口水。“到了书房可万万不能再吃手指了。”他板着脸恐吓道,“先生们凶得很,看见了就要叫你吃板子的。”说着,他手空挥了几下,脸上表情略带着狰狞,“就这么打你。”
朱常洵果然被吓到,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去,乖乖道:“洵儿乖,洵儿不吃。”虽然他是个老油条,不知道已经被郑梦境给打了多少次屁股了,但还是会怕疼的。尤其听说皇兄一直在先生们跟前表现很好,自己要是丢了皇兄的脸,那可不成。
朱常溆满意地点点头,收回了心思。他并非不知道郑梦境让自己藏拙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只是环顾四周,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两位兄弟都太不争气了。他不愿意将大明的未来交予此二人中任何一个的手里。
大明的太子,只能是他,朱常溆。在他决定抛弃自己的曾经时,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甚至给自己的未来精心设计好了。
但老天爷,总是不遂人愿。
朱常溆的嘴角轻轻上钩,露出一抹嘲讽来。不过就是这样,才有趣。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自己想要走的这条路。
这一天,郑梦境都在出神,想着自己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但想到几十年的亡国,她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内心。只有将嫡子扶上太子的位置,才是最有利于大明的未来的。没有了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大明朝的内耗就会减小很多,无论怎样,都能保证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当然,苟延残喘并非郑梦境的目标。她认为,只有再来一个中兴,才能保证历史偏离原本的轨迹。起码在自己闭上眼之前,大明还是好好儿的。
做了一天的思想准备,郑梦境终于觉得自己调整好了心态,可以迎接兄弟俩的归来了。
在翘首企盼之下,朱常溆牵着朱常洵的手,慢慢地出现了宫道上。听见宫人的回报,郑梦境赶忙理了理衣裙,深呼吸了几次,打起精神来,让自己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今日可是朱常洵的第一天上课。不知道他有没有不听话,叫先生给打了板子。
三岁前每天都能看到母妃,突然这个习惯没打破了。朱常洵觉得自己不是非常习惯。头一次,他回到宫里松开了朱常溆的手,跑向了郑梦境。“母妃,洵儿好想你。”他赖在郑梦境的怀里撒娇,“母妃有没有想洵儿呀。”
郑梦境狠狠亲了一口儿子,“母妃当然想了。”她稍稍离开一些,故意板着脸,“今日上学,可曾好好听讲了?”
朱常洵扭扭捏捏地不肯说话,郑梦境眯着眼,一看就知道儿子今日必定是又皮痒想挨板子了。“先生课上没舍得打你吧?没关系,母妃来。”不等郑梦境唤来宫人送上板子,朱常洵就搂着她的脖子,把话题岔开,“母妃,三皇兄好笨哦。”
郑梦境一愣,“怎么了?”
朱常洵噘着嘴,“今日先生一到,就先问我和三皇兄,有没有把《笠翁对韵》给背下来。”朱常洵挺起了小胸脯,“洵儿早就会背了。”他心虚地看看边上的朱常溆,见皇兄没拆穿自己,心里直乐呵。
他能将书给背下来,还得亏是朱常溆坑蒙拐骗,硬生生逼着的。
但不管过程怎么样,起码自己会背了呀。
朱常洵把胸脯挺得更高,“但是三皇兄却背不下来呢。那么简单,他只能背出几篇,就不行了。后面磕磕绊绊的,全给背乱了。”他乐滋滋地向郑梦境求夸奖,“洵儿厉害吧,母妃快夸我。”
郑梦境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哄道:“洵儿真是厉害。”心里却想着,难道中宫不曾提前教授吗?可看中宫柔中带刚的好强脾性,并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朱轩媖可是五岁就开始学女红了,反观朱轩姝都快六岁了,自己压根儿就动过这个念头。
莫非……嫡子的资质真的差成这样?
郑梦境看了看一直闷声不响的朱常溆,在对上了他的眼睛后,心虚地飞快收回视线。
朱常洵还赖在母妃怀里撒着娇,“母妃母妃,你说洵儿都这么厉害了,是不是以后就可以不用去书房上课了呀?”
郑梦境脑子都没过,和朱常溆异口同声地回绝,“不行!”
语气之斩钉截铁,让朱常洵的眼里迅速积起了水汽。刚刚他在路上磨着皇兄说了好几次,皇兄也没松口。没想到母妃也……
自己真是好惨!
朱常洵在郑梦境的怀里不断扭动着,“母妃,你就别让我去了吧。上学可闷了。”先生们就会照本宣科,让他们跟着一块儿读书,说什么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他读累了也不让休息,想偷偷和皇兄传个小纸条说说话儿吧,皇兄收了纸条,拧巴拧巴就给揉成小团扔边上去,看都不肯。一点都没有兄弟情谊!和以前那个允许自己每日抱大腿的皇兄完全不是同一个。
郑梦境冷眼瞥着朱常洵,“闷?你倒说说,什么不闷?”朱常洵两眼放光,“扔沙包呀,射箭呀。一点儿都不闷!”他生怕郑梦境不信,跳下膝头,就要拉着郑梦境去看,“母妃,我跟你说,可好玩儿了,洵儿不骗你。我玩给你看。”
郑梦境不为所动,狠狠在儿子的额上戳了一下,“玩玩玩,整日就知道玩!今日先生布置了功课不曾?做功课去!”
朱常洵被骂得脖子一缩,灰溜溜地含着一泡泪回去自己屋子里。不多时又见他抱着文房四宝冲向了朱常溆的屋子,“我要跟皇兄一起做功课。”
郑梦境懒得理这个皮孩子,只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句,“别想着你皇兄会帮你做功课。别说我不答应,就是他也不肯。”
朱常洵觉得自己眼泪都快下来,梗着脖子硬声道:“我才不要皇兄帮我做呢。”他俩笔迹都不一样,先生一看就看出来了,他可以让皇兄口述,自己记录,嘿嘿嘿。“我自己个儿会做!”
他气鼓鼓地抱着东西走进朱常溆的屋子,让宫人们在书桌边上再搬一张来,自己把笔墨纸砚摆上去,然后就一心一意地等着朱常溆过来。
郑梦境冷笑。自己做?她倒要看看这个不开窍的孩子怎么个自己做法。
朱常溆向郑梦境施礼,“母妃,那我就先回屋去写功课了。”
郑梦境张嘴想对他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点点头,“去吧。”再三叮嘱,“别帮着你皇弟啊。”
朱常溆抿着嘴应了。他回到屋子,就看到朱常洵一脸放光地朝自己蹦过来,“皇兄皇兄,你教我怎么做好不好?”朱常溆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自己想。”
朱常洵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被点到的地方。
皇兄竟然真的见死不救?!
郑梦境在殿里等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往朱常溆的屋子里去。她贴在门边儿,偷偷往里看兄弟俩在做什么。
朱常溆倒是早就做完了功课,正在练字儿——是自己给自己额外加的作业。朱常洵捏着笔尖快干了墨汁的笔,不停地抓耳挠腮,衣服上脸上全是墨点,也不知道怎么沾上去的。
郑梦境在心里嘲笑了一下儿子后,让今日服侍朱常溆的两个小内监出来。
“今日二殿下在书房可有做什么?”郑梦境气势逼人,“嘴里敢扯一句谎,本宫就发落去浣衣局。”
两个小内监登时脸就白了。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门里头唯一一个不在宫内的地方,去了哪儿,可就再别想入宫了。听说浣衣局又累又苦,整日有洗不完的衣服。月俸还特别少,督工的老太监也是被发落过去的,整日都见不着一个好脸。
二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清楚了之后,对视一眼,就如实汇报了朱常溆今日的一言一行。
郑梦境听得很仔细,确定儿子没干什么多余的事,这才放下了心。看来儿子是真的懂事,想明白了。她把两个小太监放走了,临了还不忘警告他们一下。“若是殿下有什么不妥之处,务必要回报于本宫,否则……”未尽之言,令人胆战心惊。
内监连连点头,就差指天发誓了,这才总算消停。回到屋内,二人发现自己的背上冷飕飕的,全是方才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又打了个冷战。
朱常溆一边练字,一边道:“若是累了病了,就赶紧去歇着。回头过了病气给主子,母妃不会饶过你们的。”
两人谢了恩,却并没有去休息,仍旧在屋内当差。
朱常溆用余光看了看他们,咬了一下唇,知道这是因为方才郑梦境的威胁。不过他也不担心,来日方长。收拢人心并不是一日即成的事。
一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的,郑梦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和和气气地继续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只是她心里也明白,和朱常溆之间的相处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裂缝不是那么容易补好的。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皇儿长大后一定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郑梦境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但世上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老天爷就从来没叫人顺心过。
这日朱翊钧一脸兴奋地对在乾清宫伴驾的郑梦境道:“小梦你知道不知道?”
郑梦境奇道:“陛下什么都不说,奴家怎么知道自己知道不知道。”
朱翊钧“啧啧”了几声,特别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咱们的溆儿呀,又让先生给称赞了。”
郑梦境不动声色,“哦?怎么个称赞法?”
“他竟然将先生给问倒了!”朱翊钧“嘿嘿嘿”地笑个不停,没想到自己还能生个文曲星下凡的皇子来,“朕给他选的先生,可都是进士出身,个个都是国之肱骨。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越想越激动,“溆儿真是太争气了。”
“的确争气。”郑梦境微微一笑,心里的怒意升到了顶点。她还以为朱常溆已经放弃了,谁知道前几日不过是扰乱视听,特地蒙蔽自己。她心中冷笑,对自己的母妃竟然还用上兵法了?果真是人才一个!
郑梦境借着身子不舒服的理由,提前从乾清宫回来。朱翊钧望着她略显粗的腰身,陷入了沉思。他记得……小梦的腰没那么粗啊。想了半晌,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索性让张宏找个太医上翊坤宫去,给郑梦境看看。
郑梦境回翊坤宫后,专门就等着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回来。她这次真是气到了极点,特地让刘带金去库房里把早几年做好的戒尺拿过来。刘带金劝不住,只得去拿了。只取了东西回来后,还不愿交给郑梦境,替朱常溆苦苦哀求,“娘娘,二殿下年纪还小,哪里懂什么藏拙不藏拙的呀。再者说,人聪明,怎么都拦不住。”
就好像人蠢,也拦不住一样。
朱常汐真的是没边儿了。一起上学的四个兄弟之中,他是垫底的,连排他前头的朱常洵都比他高上一大截。王喜姐心里那个气,郑梦境心里那个急,都在一旁转着圈圈干着急,回回两人一见面,就是问朱常汐在书房的情况。但每每对上一回彼此知道的情况,就都陷入了无语之中。
朝臣们绝对接受不了这么个太子。
王喜姐不知道夜里头哭了多少次,枕巾都给哭湿了不知多少条。凭她再如何逼着朱常汐,人就是不开窍。逼到最后,朱常汐和王喜姐就一起哭,一个用帕子抹眼泪,还不忘盯着儿子写功课,一个悄没声儿地用手背擦着眼泪,拿着笔的手都是发抖的。
但不管再做多少努力,朱常汐还是老方一帖,怎么都聪明不起来。最后连先生们都放弃他了,将所有的怒火都对准了极爱在课堂上捣乱的朱常洵,累得朱常洵日日都苦逼到了极点,差点产生了厌学的情绪。
不过朱常洵最后还是忍住了。不上学,母妃就会打板子,而且还失去了很多看着皇兄的机会。得不偿失。
郑梦境不管朱常汐有多不开窍,她还是坚定着自己的立场。朱常溆越耀眼,就会反衬着嫡子越黯淡,这样在日后太子之位相争时,就会越不利。为了大局着想,她不得不对朱常溆做一些特殊措施,让儿子好好清醒清醒。
有些事不该做的,就不能做。
俩兄弟一回宫,就感受到了整个翊坤宫上下的肃穆氛围。朱常洵有些害怕地依偎在皇兄身边,咽了咽口水,“皇兄,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朱常溆抬起眼,看着殿内坐在正上首的郑梦境,还有她手里的板子,心里顿时门儿清。
他的母妃什么都知道了。看来今日是少不了一顿打。
郑梦境板着脸,一直坐在那儿,等两兄弟见完礼,就吩咐道:“把四殿下带去屋子。”
朱常洵起先还以为母妃是要因为自己今日在书房又受了先生的批评而要打他,精神一直紧绷着,这时候才回过味来。
原来不是要打他啊。
心下一松,朱常洵就笑了起来。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不打他,那就是要打皇兄了。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常洵怎么都不肯走。
“母妃不能打皇兄。皇兄哪里做错了?为何要责罚于他。”他的小身板往朱常溆身前一档,颇有一番英勇赴死之感,“如果母妃真的要打,就打洵儿好了。皇兄身子弱,经不住打,洵儿肉多,扛得住。”
郑梦境差点破功被他给气乐了,她指着刘带金,“带金,把四殿下送回去。”而后两眼死死地盯着朱常溆。
朱常溆看似轻松平静,实际心里紧张得不得了。他从出生起,郑梦境就一直特别偏宠于他,甚至因为他的腿疾,而心怀愧疚,觉得自己没能给他一个康健的身体。素日里,只要自己轻轻磕着碰着,她嘴里不说,背后却悄悄地抹泪。
今日竟是要对自己动板子了吗?
朱常溆死死地抿住唇,将手抬了起来,手心朝上,摊开。
朱常洵死扒着门,大喊着:“不许打!不许打皇兄!”
郑梦境见朱常溆识趣,也不多说废话,起身上前,高高地举起板子,重重地落下。
“啪”,一记响亮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声音之大,连听见的人都觉得疼。
朱常溆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了起来,在第二记板子落下前,手已肿得有半指高了。
郑梦境咬牙,含着泪,打下第二记,第三记。
朱常洵还在扒着门死死喊着“不许打”,殿内的宫人们都把头侧过去,不愿看这一幕。
朱常溆咬着牙,倔强地挨着打,任凭郑梦境下手,再狠一声不吭。
郑梦境打完二十下板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望着捧着手几乎要站不稳的朱常溆道:“把二殿下送回屋子,关起来,今日不许吃饭。”
吴赞女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明日殿下还要去书房上学呢。”
郑梦境横了她一眼,“同先生说,二殿下病了,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去。”她转过脸,看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服的朱常溆,“谁也不许给二殿下送吃的,谁也不许近身伺候。就让他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什么时候手好了,什么时候去书房。”
郑梦境把板子一扔,转身回了内殿。
刘带金见她一走,赶紧松开了对朱常洵的钳制。“我的小祖宗哟,让奴婢瞧瞧殿下的手有事儿没事。”她心里担心方才朱常洵那么大的力气扣着门板,手里会不会扎进木刺什么的。
朱常洵理也不理他,冲到朱常溆的身边,替他捧着被打伤的那只手,噘着小嘴不断地吹,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掉。“痛痛飞飞,皇兄不疼。”
朱常溆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朱常洵的头,温柔地嘱咐他好好做功课,而后自己回了屋子。他听着外面落了门锁的声音,气一松,跌坐在地上。
这时候朱常溆心里无比感谢皇弟先前的折腾,地上铺着的厚地毯还没收,摔在地上也没动静。他用衣袖擦了擦满头的汗,粗喘了几口气,强撑着从地上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床的方向走去。走到床边,脚下一绊,整个人都跌在床上。
恰好碰着了伤了的那只手,疼得朱常溆不断地发出“嘶嘶”声。
郑梦境打的是左手,而非朱常溆常用的右手。朱常溆从床上翻了个身,故意忽略腹中发出的鸣叫,想着其中的深意。忽然,他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朱常溆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边笑,眼泪边往下落。
这是让自己人前藏拙,人后……无论怎么聪慧都无妨的意思吗?
算是放过自己一马?不让自己彻底变得平庸吗?
他是不是还要感谢一下他的母妃手下留情,没有两只手都给打废了?
朱常溆笑够了,把手从眼睛上拿开。脸上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
夜幕渐深,朱常溆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他现在不仅饿,还觉得身上的体温有些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是比平日要高上一些。
朱常溆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没送吃的来,也不送药,这是真的铁了心要让自己受苦吗?母妃还真是狠得下心啊。
墙边响起了似曾相识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
朱常溆强忍着起来,推开窗户,探出头去。看清来人后,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无比温柔。
“要是母妃知道皇弟偷偷过来,必会责罚你的。”
朱常洵噘着嘴,拉住衣袖抹了一下眼睛。“我才不会管母妃怎么想呢。”他狠狠地说道,“我再也不要理母妃了!”
朱常溆浅笑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弟弟的头,“快些回去吧。”
朱常洵摇摇头,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裹往上举,“我从小厨房拿了一点干点心,还偷偷问来过的太医要了伤药,皇兄快接过去,我手酸呢。”朱常溆挡不住他撒娇,无奈地拿了进来,再次催促他,“快点回去,莫要叫人瞧见了。”
朱常洵得意地笑,“才不会呢。今日母妃没空搭理我。”
“哦?”朱常溆从包裹里翻出个糖糕来,轻轻咬着,“父皇过来了?”
朱常洵点点头,“是啊,而且母妃又有身子了。”
朱常溆停下了咀嚼,有些诧异。
又怀上了?
他“啧啧”地摇摇头,自己的父皇真是厉害。母妃才刚生下小五没多久吧?算算时间,刚坐完月子就又怀上的?
不远处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朱常洵赶紧把身子往下一蹲,“那皇兄,我就先回去啦。明儿我再来看你。”
“去吧。”朱常溆目送着弟弟的身影从拐角处消失,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才将窗子关上。他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糖糕,翻出伤药,小心地给自己上药。偶尔下手略重,疼着了,他“嘶”地一声,皱眉等痛楚过去了,再继续上。
第二日,朱常洵特地起了个大早——往日都是睡到实在不能接着睡的时候才起来的。为了能去看看朱常溆好些没有,他把所有的宫人都支开,取了个干净的布巾,趁着没人,赶忙把桌上的一叠玫瑰金丝饼给装好,偷偷摸到了朱常溆的墙根。
兄弟俩就这么暗渡陈仓,做得极为隐蔽,连宫人们都没发现。郑梦境也无从得知,所以她在当天晚上看到面色红润的朱常溆的时候,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早知道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处罚,所以特地藏好了吃食和药物。
“想明白了没有?”郑梦境朝宫人们使了个眼色,数碟喷香佳肴摆在桌子上。
朱常溆从善如流,“想清楚了。以后溆儿定不会再惹母妃生气。”他朝郑梦境的肚子瞥了一眼,“母妃如今双身子,经不得气。昨日是溆儿的不是,惹恼了母妃,不知母妃身体可否有恙。”
郑梦境奇道:“谁告诉你母妃又……的?”
朱常溆面不改色,“昨夜父皇动静太大了。”
郑梦境脸一红,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她清了清嗓子,“既然明白了,那日后怎么做,心里就清楚了。母妃也不愿多管你什么。书房里,先生跟前,你该藏拙就藏拙,若能提点一下嫡子就更好了。不乐意,母妃也不逼你。回翊坤宫,咱们关上大门,你想怎么折腾都随你,可好?”
朱常溆点点头,两只眼睛紧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咽口水。
郑梦境恢复到了以往的温柔慈母模样,“行了,吃饭吧。饿坏了吧?慢些儿吃啊。”
朱常溆点点头,下筷的速度越来越快。
几日后,朱常溆的手好了,郑梦境就替他销了病假,照常去上课。但是书房的先生们却觉得奇怪,他们并不知道朱常溆究竟是哪儿病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这个病和神智有关系。原本在他们心目中很是被看好的二皇子,竟然几日之间变得平庸无比。往日才思敏捷,现在却是一个题都答不上来。
唯一能叫先生们觉得欣慰的,那就是朱常溆的字是写得越来越好了。习字是需要下功夫和时间去练的,这样看来朱常溆到底还是个勤奋之人。先生们觉得老怀大慰,抵消了几分失望。
快到年节的时候,平静的朝堂却被一封奏疏给炸开了锅。
奏疏不长,所奏之事也只有一样。请封太子。
朱翊钧在这个时候,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封奏疏。自打朱常溆“病愈”之后,先生们对他的夸赞也没了,在自己面前,孩子也不如以往聪敏。朱翊钧想不明白,究竟儿子是哪儿病着了?他原想请李东璧来给朱常溆看看,却被郑梦境给拦住了。
“都是皇儿的命,陛下就莫要强求了。”郑梦境的肚子已经开始微微鼓起来了,“也是奴家不好,竟叫他天生带了腿疾,身子还弱。”说着就要哭,朱翊钧哪里能见到自己的小梦掉金豆豆,何况听说孕中的妇人轻易不能落泪,日后是要落下眼疾的。赶忙就哄着,请李东璧的事,也就放在了脑后,不再提起。
看到这封奏疏,朱翊钧就想骂人。快过年节了,都还不让人消停!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想立太子,只是若要立,只能从皇长子和嫡子两个中间挑。朱常洛,他是绝对不考虑的,可朱常汐……着实太不争气了。
可那封奏疏,字字句句,都是站在朱常洛的角度考虑。以立长立贤的名义,要求朱翊钧最好在年前就定下太子。册封礼年后再办也没事,但旨意得在年前下了。
这种□□裸的,带有逼宫含义的奏疏,彻底惹恼了朱翊钧。
而不等他喘口气,雪花般的要求请封朱常洛的奏疏全都挤到了他的案头。
朱翊钧拿朝臣没办法,只好借口时近年关,已是封印为由,将这件事往后压。心里希望到了年后,大家都能忘了这件事。起码不会这样一窝蜂地全都挤上来。
郑梦境靠在榻上,一边与朱翊钧下棋,一边听着他的抱怨。
“这些人,整日就知道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干正事!北地灾荒,又遭逢蒙古人劫掠,他们不管管。南边儿水灾,百姓过不好年,他们不管管。整日就知道把眼睛盯着国本,到底怎么想的?!”
郑梦境笑而不语,她也很想知道,这些朝臣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朱翊钧将手中的白子放在棋盘之上,“要是等开了年,他们还这样,朕可饶不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