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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俣一行人走到长安城前,却并没有顺利进去。
有眼横眉浓的粗壮军汉守在门口,一个个检查进城之人,穿戴打扮,随身物品,有车马相随的,甚至会检查轮底厢侧,看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或者人。
过于仔细的检查让进城速度过慢,城门口排起长队,不少焦急行者抱怨出声。
“看就看,还摸脸!那老头那么老,一脸褶子能是假的?”
“就是!这要换成小媳妇,你摸一个试试!莽汉横起来,别说军汉,连官都敢打的!”
“我日!那车那么细的轮子一眼看到底,能不能别浪费时间!还让人抬起轮子看,敢不敢趴地上自己瞅!”
“娘喂还扯胡子……嘶,我都替那人疼了!”
……
马车停下,范灵修和谢丛往前看了一眼,齐齐黑脸。无它,这队也太长了,真乖乖等着,天黑了也到不了家!
二人对视一眼,眸底隐意相似:少不得,要仗势欺欺人了。
谢丛理理衣襟,板正腰杆,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继续往前走。
车夫没动,似乎有点犹豫。
范灵修冷笑:“往前走,少爷少不了你的赏钱!”
车夫这才吆喝着马,拐出队伍,缓缓往前走。
轻风微拂,车帘浮动,外面人海若隐若现的出现,各种带着小道消息,八卦趣闻的‘窃窃私语’也扑到耳畔。
崔俣忽的蹙眉,想起了什么,视线掠过杨暄。
范灵修以为他不舒服,殷勤的帮他掀开一点薄被被角:“可是热了?”
夏日未完,车内温度偏高,可崔俣病着,并不觉得热,但这个借口很能解释他一瞬间冒出来的额汗,便微笑着默认道谢。过了一会儿,他才缓声问:“外面这是?”
“长安城很少这样……”范灵修轻叹口气,“你这几天一直昏睡不知道,那夜河帮搞事,死了很多人,为此河上更乱,不知道谁那么大胆,趁机走起了暗单,每天渡人过河数次。也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胆子大,本事也大,未入河帮,却敢背着河帮做生意,还一回都没被发现。连日大雨遭灾,陆路走不了,多少像咱们这样被困住的人着急过河,你想想,这生意做的,能少?”
崔俣眉梢微扬,似有好奇:“所以河帮在请官府帮忙搜人?”
“他们哪能有这么大本事!”范灵修冷笑一声,似是想起那夜经历,神色间皆是鄙夷,“也就敢在河上充大,到了地面上,什么也不是。他们倒是想让官府帮忙呢,可惜,撞到官府事忙,顾不上。”
崔俣眸色微敛:“所以,是因为旁的事。”
“谢书呆的邸报你不是看过了?咱们渭水长安段出了吉兆,众臣奏请越王代迎,皇帝的儿子要来,底下能不折腾?”范灵修细长眉眼瞟了眼城门,轻啧一声,“说的还挺好听,天灾为祸,担心恶匪进城。恶匪?呵呵,劳民伤财的,不就为个好政绩,道貌黯然成这样,也就是这帮大人们了。”
说完他还瞟了眼谢丛。
谢家乃长安大族,各处为官的……很不少。
谢丛根本不理他,只看着外面人群,无论如何,到家门口了,一路算是有惊无险。且此番抢过范灵修,能带崔俣回家……他心情着实不错,懒的和范灵修吵嘴。
范灵修却很愿意和他吵,直接缠过去,两人又开始新一轮抬杠。
……
感觉到薄被被重新覆上,崔俣看向杨暄。
杨暄神色安静,眉目俊雅,连动作都带着轻柔,气质十分可亲,比之那夜河水之上与人恶战,精悍霸戾,彪腹狼腰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你……”
一句话未说出口,杨暄已经拍了拍他的手,摇摇头,安慰他没事。
于是崔俣懂了。
这里应该有杨暄手笔。
城门排查的真正目标应该是太子。那夜局势凶险,他又因为使用能力昏过去,并不知道杨暄如何带着他脱的险。但既然已经脱险,以杨暄的智商,不可能蠢的顾头不顾尾,应该会想到扫除行经痕迹。肯定是杨暄做了什么,情势生变,渡河者众,对方已经不能再截住杨暄诛杀,改变路线换个方式搜寻应对了。
只是这些事,杨暄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做到,所以……他是不是与属下会合了?
既然与属下会合,为什么不离开?
那夜经历,杨暄想起来也暗自庆幸。他护着崔俣和死士们周旋,后有私卫队成员赶到,他也算有了帮手,杀了无数人。可顺利逃出,打扫处理后续时,甲辰又带来另一个消息。
他以为那夜遇到的敌人已是全部,没想到那只是死士们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死士队伍,在其它三个方面转了很久,刚好巧妙的避开他们的战场。
别说碰到全部,只要那夜他到的不是那个位置,走到任何一个别的方向,恐怕都不可能囫囵出来。
所以崔俣……一定是老天赏给他的福星!
这只好看兔子既然傻乎乎撞到他手心,就应该是他的!
……
崔俣默默看着杨暄突然亮起的眼睛,非常不明白。
这又怎么了?
真是……小孩的心思你别猜。
思量间,马车悠悠停住。
不等百姓抗议这辆不起眼明显不是贵人家的马车插队,也不等浓眉横眼的守城军汉摆架式,范灵修已经掀开车帘,叉腰大骂:“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少爷是谁!快点给少爷让路!”
守城军汉愣了愣,倒是排队检查的队伍里有一人先认出了他:“这不是范大少爷?您怎么……穿成这样?”
军汉上下一打量,才认出来。这也不怪他,范灵修这人性格张扬,衣穿住行都讲究华贵格调,大概是头一回这么……不修边幅,别说身上没半件配饰,连衣服都是穷人家的料子。
范灵修见他眼神变了,扬着下巴冷笑:“让路!”
军汉立刻变了脸,嘿嘿笑着过来,糙糙的行了个礼:“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您呐!您这是玩哪出?微服私访?”
“呸!微服私访能用在少爷身上么?省省你那臭嘴,快给少爷把路让开!”
军汉表情有些为难:“不是小的不给您面子,只是这上头……您这车,好歹给小的看一眼,就一眼,随便看看就给您过。”
范灵修听这了话,也不生气,也不冷笑,只回头敲了敲车壁:“谢书呆,人家不给我面子呢。”
谢丛轻叹口气,从车里出来:“吾乃谢家十九子,行到家门,归心似箭,若友人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军汉一看是谢家人,腰更软几分:“不知这车上……”
“皆是同行友人,除范少爷,都会到吾家小住,城官如有疑问,随时可过府探问。苦行日长,室陋不雅,阁下……一定要看么?”
若非必须,谢丛真是不愿意以身份压人。他不是故意不配合,只是几人这一路实在太过狼狈,崔俣又病的重,不宜见风。
见军汉还有点犹豫,范灵修挑眉:“大太阳底下,你站在这一个个检查,也是不容易,稍后少爷回了家,让人送点东西过来,也算替官府劳军。”
军汉一听有赏拿立刻眉开眼笑:“嗐!这不上头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吗!我这也是不得已。咱们这还算力度小的,上洛郡那头,所有守城军都出动了,连个蚊子都得查出公母呢!咱们这……嘿嘿,范少爷是大商家,大善人,怎么会可疑呢?谢公子更是出身世家,长安城谁敢不给面子?肯定没事,没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呼喝着后面让开路。
很快,马车顺利进城。
范灵修放下车帘,满脸得意:“对付小人,这种法子最快!谢书呆你得习惯,自己得实惠最重要嘛!”
崔俣略有些意外,他以为怎么也得耗一阵,没准还得想个办法遮掩下杨暄呢。
他又看了杨暄一眼。上洛郡排查力度更大,应该是这人把视线引过去了。那么现在,杨暄只要小心谨慎……起码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危险的。
本来,他对河帮的事有点想法,庙堂江湖,不管哪方面,能谋到一点是一点。可进不到圈子,信息量实在太少,他想到长安后多做综合了解,左右混战初期插手不一定赢,后期插手不一定输,一切看方法。现在看……更不能急了。
接下来,就更顺了。
马车先将范灵修送到家,范灵修面上绷紧,做淡定从容状,实则相当依依不舍,一直拉着崔俣让他好好养病,回头一定记得来找他玩。又揪着谢丛好生叮嘱,要给崔俣找最好的大夫,吃住别小气,要是不行可以往他这要,他这好东西可多!气的谢丛差点打他,他们世家也不穷好吗!待客也很要脸的好吗!
再之后……崔俣就不知道了。
他病了。病的很重。
好像一口气终于松下来,重生以来扛着的所有担忧烦恼也一股脑卸下,一路风雨艰辛积攒的病因齐发,这病来势汹汹,连腿伤都跟着复发了。
谢丛如临大敌,根本顾不上打理自己享受享受离家久归的温情,火急火燎的找来几个白胡子老大夫,组团给崔俣看病。他也不敢走,就戳在崔俣房间,和杨暄一起守着崔俣。
谢丛从小到大没照顾过人,纵使听了大夫婢女叮嘱,事情做起来也是毛手毛脚,被杨暄嫌弃。杨暄瞪走谢丛,亲力亲为照顾崔俣,搭帕,擦脸,喂药。给人感觉吧……好像有点别扭,但样样效果都很好。
接连两天,崔俣高热不退,恶寒无汗,嘴皮干裂,时有呓语,好像还没从险境里走出来,一会儿喊范灵修谢丛小心,一会儿嘟囔着阿丑还没喝过奶,但最多的,是喊蓝桥的名字。
“蓝桥……别去……危险……”睡梦中,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蹙起的眉心写满担心。
谢丛很是心疼。
其实照那夜情况看,蓝桥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他和范灵修会那么说,真的派人手去寻找,也不过是想安慰崔俣。
他结识的这个人,风雅卓然,睿智无双,心细如发,对萍水相逢之人也愿两肋插刀,竭力帮扶,连身边照顾的下人都如此挂念。他从未遇到过这这样的人,善良至此,温柔至此。
当为挚友!
“崔俣……”谢丛内心激荡,不由自主上前,欲握住崔俣的手安慰,不想中间横插过一个人,把他隔开。
“呃?”
杨暄看都没看他一眼,把浸了冷水的帕子搭到崔俣额前:“夜了,为免家人担心,你还是回房休息的好。”
谢丛有宠爱他的祖父,溺爱他的父母,还有个什么都管的大哥,跟个宝贝疙瘩一样,虽是好心,老长在崔俣房里,也会让长辈不愉。
谢丛自己也明白,可就是不想亏待崔俣哪怕一点:“那这里……”
“有我。”杨暄言简意赅。
“……好吧。”
看了几日,谢丛倒是肯定杨暄照顾人的本事。最后看崔俣一眼,他起身离开。
“蓝桥……”崔俣声音弱哑,深夜里听着颇有几分可怜。
杨暄手微顿,眼瞳内冷气骤发。
蓝桥蓝桥蓝桥,不过一个下人,有什么可惦记的!
……
一连数日过去,崔俣病情终于渐渐转好。
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怕寒症好了,腿伤仍然……被杨暄抱到轮椅上,崔俣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淋雨,夤夜游水,风寒也就算了,怎么腿伤也复发了?原先只是不小心跌摔,膝下擦蹭伤一片,看着吓人,其实未伤筋骨,养养就能好,可是这一遭折腾,明明结痂小了很多即将痊愈的伤处溃烂了……不但溃烂,伤处还往里深了几分!
关节附近又不好长,大夫甚至警告,如果不好好养着,回头阴天下雨都会疼。上辈子最讨厌的轮椅,竟然又用上了!
崔俣脸色有些阴沉。
杨暄见他情绪不好,一直盯着桌上杯子,便温声问:“渴了?”
崔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杨暄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摸出一颗乌溜小丸,递给崔俣:“吃了。”
崔俣这些天吃的都是汤药,病情转好后量越来越少,只反应了一瞬,他就知道这是什么:“解药?”
杨暄点头。一劳永逸的解药,吃下去毒素立解,且没有任何后遗症。
崔俣坐在半圆窗前阳光下,桌上美人瓶里荷苞微开,他皮肤仿若透明,眉心红痣更显嫣红。他伸手接过解药,乌溜小丸在他掌心轻转,更显他指节修长,肤白如玉。
“蓝桥……没有。”可惜景好人美,说的话却不那么让人舒服。
杨暄心头无名火气忽的炸开。“你可以不吃。”他语音讽刺,“跟那个下人一起死。”
崔俣手覆唇间,一仰头,把药吞下。
他看着远方天际,声音飘渺:“半个月,再找不到,他不死也得死了。”
上辈子重生,身边没有蓝桥这个人,挖掘久远记忆,才知道这人曾经出现过。曾经出现,贴身伺候,后来却再没消息,蓝桥结局只怕不好。如今也……
他不大想接受蓝桥出事,可他是谁啊,举手无情的崔俣,从不为任何人牵起情绪,心狠手辣,做每一件事都有目的。心软,心软是什么,能吃吗?
但那一切都是许久以前的事。在那里,从未有人给过他半分温暖,蓝桥却是……这辈子睁眼就看到的第一个人,没有用憎恶的,恶毒的目光看他,尽心尽力的照顾他,自然而然的信任他,随随便便就能把命交付的人。
分开前,蓝桥曾得过一颗解药,抑毒三十日,如今已去十多日,蓝桥的生机,掰着手指头数,也能算出来。
“你在怪我?”因一个身份卑贱的下人怪他?杨暄狭长眼眸微眯,戾气陡起。
崔俣修眉微动,没有说话。
似是默认。
杨暄冷笑。
这只兔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那是什么时机……饶过他们性命,改为喂毒已经是冒很大风险了!
心中怒火更盛,杨暄‘哐当’一声,把桌子踹翻,大步离开了房间。
气氛顿时安静。
崔俣侧头看着倒地的桌子,半晌不语。
做为一个好不容易有点良心的人,他只是小小牵挂了一下蓝桥,反应稍稍慢了点,这熊孩子是想到哪里去了?真是……臭脾气。不过这样发出来的臭脾气,比阴着坏强多了。
脑中思绪发散,也许是病情作祟,反应有点慢,崔俣感觉自己木木呆呆的,都不知道脑子里想了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
但他确定,这个时间并不长。
房门外重重的脚步声响起,杨暄端着一碗甜羹,臭着脸走进来:“我非怜你心有歉意,你今日吃的太少,别病没好再给饿死了!”
崔俣看着杨暄,静静看着,满眼好奇,好像不认识杨暄似的。
杨暄别开脸,粗声吼:“看我干什么,吃东西!”
这次他没喂,略粗鲁地把碗往崔俣手里一塞,再次转身离开。
崔俣拿起调羹,搅了搅,试着送一口入嘴,温度正好,甜度也合适,入口舒服,又不过腻。
一口一口,吃完羹汤,崔俣突然笑了。
年少的杨暄……很有意思嘛。
……
崔俣病情一天天好转,杨暄不再总是守在他身边,倒是谢丛,常常推着轮椅,带他到处赏玩,慢慢的,他对谢家熟悉了很多。
偶尔夜里,崔俣会发现杨暄不在。
他们的房间挨着,是谢家特意准备的客院,环境很好,府卫上心,风吹草动都会知晓。可杨暄偶尔消失,谢家没一个人发现。
可见杨暄武功之强。
重生以来,崔俣最大的心愿就是助杨暄成事,第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获得杨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近日,杨暄没有离开,给了他解药,还肯纡尊降贵照顾他……在他看来,警报已经解除大半,杨暄已经把他当自己人看了。
崔俣决定试探一番。
留意多了,杨暄出行规律也能差不多摸着,这一夜,他小睡一觉醒来,披衣走到杨暄房间,静坐等待。
杨暄回来时一身湿气,染着种特殊的水腥味,好像在某条野河里打过滚。
可是杨暄不会水……
“崔俣。”大概感觉到熟悉的呼吸,杨暄并不惊讶,直接叫出了崔俣名字。
崔俣意识回归,挑亮烛光,清澈眼眸看过去:“是我,等你很久了。”
“有事?”
崔俣随意起着话头:“去哪了?”
杨暄没答,一步步走近,定定看着他。烛光下,两道剑眉修长,犹如墨染,目光深邃,隐有粲光,锐利的摄着他,有种惊心动魄的俊美:“有事?”
崔俣决定让对方也惊心动魄一下。垂眸微顿后,他展颜微笑:“你没有失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