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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堃如今是个高中老师,临时聘用来教高中历史的,应城一中的传统,重理轻文,文科老师来了一批,走了一批,很多时候需要特聘才能弥补缺口。
他缺钱,总是缺,养个女儿不容易,况且她把女儿当公主养,给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玩最好的,一点儿委屈都不愿意让她受。
别人劝他说,他会把女儿惯坏的,他不管,就宠着,宠到星星月亮都恨不得给摘下来,然而这么多年了,朵朵其实还是很懂事的。
他在工地上搬过砖,给报社写稿子,给杂志画插画,那些年朵朵还小的时候,他赚的奶粉钱,都是靠着画画挣来的。
那天在学校体育中心见到他,唐瑶才知道他如今是个老师。
齐堃和宋子言打完球已经是傍晚,他们约着一起去后街吃了一次饭,后街是个食街,两个男人走在前头,唐瑶抱着朵朵跟在身后。
小丫头蹭着她,“唉,原本我以为我爸爸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没想到又是个名花有主的。”她小大人似的感叹着,连连叹气,唐瑶摸摸她的脑袋,衷心地说,“你爸爸会给你找到最好的妈妈的。”
朵朵眉开眼笑,“你也觉得我爸爸很厉害对不对?”她咯咯地笑着,脸上自豪又骄傲,又重复了一遍,“我爸爸最厉害了。”
两个人笑作一团,前面两个男人扭过头,各自微笑,仿佛都看到了这世界的美景。
是路边的那种烧烤店,天还没黑,已经架起了塑料棚,拉起了白炽灯,白色的灯泡挂在木桩上,烧烤架上冒着狼烟,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杂工用围裙擦了擦手,礼貌地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唐瑶向来觉得烧烤太过消耗健康,可是有时候,这种东西,却能深切地带给人幸福。
食物总是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宋子言摸着她的头,放手让她点,她就呼啦啦要了烤鱼,要了肉串,还有虾,最后齐堃又补充了点,然后叫了一打啤酒。特意要了一碗面,让唐瑶和朵朵分着吃,齐堃说,“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最喜欢吃面。”食堂有各种面,唐瑶不重样的换着吃,没什么味道的面条在她那里仿佛是人间美味。
唐瑶笑了笑,说,“是啊,没想到你还记得。”齐堃勾着唇,他笑起来总是有那种玩世不恭的劲儿,到现在都没变。
撸串撸到汗津津的,朵朵捧着撒了辣椒粉的烤羊肉串边吃边咝着气,又不愿意喝白开水,蹭到齐堃身边,撒娇似的要啤酒喝,齐堃把她抱在腿上,不甚在意地拿了啤酒杯喂她,却被唐瑶给制止了,“小孩子别喂她喝酒。”然后就抱了朵朵出去买喝的了。
两个人走了,圆桌上只剩下宋子言和齐堃四目相对。
齐堃觉得热,把衣服撩了起来,又和宋子言碰了一杯,“说实话,我真特么羡慕你。”
宋子言笑了笑,也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不示弱的又干了一杯,有些得意,“我也曾羡慕过你,风水轮流转!”
高三的时候,齐堃坐在唐瑶后面,每次进进出出他都能看见两个人凑在一起,不是唐瑶在跟齐堃耳提面命地要语文作业,就是他在耍赖逗她,最寻常的互动,对他来说却是奢侈。
后来那次打架,也不是临时起意,他想和他干一架已经很久了。
正好是一个合适的契机,于是撸袖子就上,年纪小,什么后果都不用想,那时候其实还是挺恣意的。
只是如果知道会给唐瑶造成伤害,他憋死也不会动手。
那天校长带他们去医院,唐瑶那么怕疼的人,哭得小心翼翼的,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抱着她说,“你哭吧,痛快地哭吧,我在呢!”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校长带他们去吃饭,他起身去卫生间,临走的时候看了齐堃一眼,对方很有眼色的跟了出去,两个人站在卫生间里,四目相对,他给了齐堃一拳,正中脸颊,“这一拳是替唐瑶打的!”那时候胸口憋着巨大的气,他从来不舍得动唐瑶一根手指头,总是害怕她受伤害,那次却让她断了两根骨头。
后来他再回想,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生齐堃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
可当时真得恨不得把齐堃揍得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忍下了,怕吓着唐瑶。
齐堃点点头,用舌头顶着唇角,那里绽开了口子,血珠渗出来,他拿手背去擦,盯着瞧了片刻,第一次主动认栽,“行,这拳我认。”
然后猝不及防地,齐堃反过来给了他一拳,“这拳也是替唐瑶打的,她见天想着讨好你,你给过她好脸色吗?这会儿倒是替她出头,你凭什么?”
两个人看着挂彩的对方,喘着气,最后谁也没有再说话,前后回了包厢。
其实这些年,宋子言一直挺佩服齐堃的,想做什么都敢去做,受得了荣誉,也熬得过不堪,算个汉子!
齐堃却从来都不服气他,小白脸,死别扭,尤其是辜负唐瑶这一点,怎么都无法对他生出好感。
可是这么多年,再见到唐瑶,再见到他,再见到唐瑶跟在他身边的时候,齐堃竟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两个人喝酒划拳,唐瑶买了酸奶给朵朵,回来就看见两个人踩在凳子上四四六六地划拳,衣服一个比一个撩的高,再衣冠楚楚的男人,酒桌上都是一个德行。
朵朵冲唐瑶撇嘴,“看你男朋友真讨厌,又诱拐我爸爸喝酒,我好不容易要他不要喝酒了。”
唐瑶和小丫头混熟了,也捏着她的脸反击,“是你爸爸诱骗我男朋友好不好?”
说完,唐瑶就愣了,男朋友,三个字,从舌尖吐出来,带着暧昧温暖的气息。
她苦笑,扯着小丫头往那边走,旁边桌上来了一大家子人,还带着几个小孩子,吵吵闹闹,烟熏火燎的一条街,弥漫着浓烈的烧烤味儿,不知道是谁家的萨摩耶,脖子上绑着粉色的蝴蝶结,凑到她身边,吐舌头哈气,唐瑶摸摸它的脑袋,不知道大家伙要做什么,后来主人家过来,才笑说,“妞妞喜欢小孩子。”原来是因为她抱着朵朵。
朵朵觉得有趣,从她身上跳下来,围着叫妞妞的萨摩耶玩耍,一小人一狗,像两个顽皮的孩子。
玩得久了,另一个主人家来寻,唐瑶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遇见亲戚,那个给她寄过生活费的表姑一家,她如今每年会寄礼物回去,却无法亲眼回去看看,隔着太过长久的时光,她总觉得自己对表姑家来说就是个外来者,她心里知道于情于理都要去拜访,可却一直在内心推诿,当年表姑只寄钱,当时用邮政,很厚的信封,上面只有孤零零的地址,甚至连只言片语的问候或者鼓励都没有,她一度觉得这是拒绝的信号,只给钱,不寄情,或许是她想太多,可她一向爱胡思乱想,天性这种东西,她委实也改变不了。
表姑没有一下子就认出她,先蹲下身教训了声妞妞,责怪它乱跑,起身的时候才盯着唐瑶看了会儿,不大确定地问了句,“你?”
唐瑶觉得表姑大概是不大认识她了,于是乖巧地先叫了声,“表姑!”
表姑这才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客气地问候了她几句,最后看见宋子言,问她,“那位看起来眼熟,是……?”
唐瑶不大明白表姑和宋家没交情,为什么会觉得他觉得眼熟,她扭头看了一眼他,他还在和齐堃喝酒,两个人聊着什么,隔得有些远,唐瑶听不大清,背景是烧烤摊滚腾而上的灰色烟雾,他就在这俗世的烟火里,在她生命里,他在笑,抽烟的时候客气地问齐堃要不要,对方按着他的手拒绝了。如此寻常的画面,她竟有些热泪盈眶,因为连这点幸福,很快都要没有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来提醒她,提醒她这相聚是多么弥足珍贵。
对于注定要失去的东西,她无法坦然地拿出来给别人看,于是回了表姑一句,“是朋友。”
表姑欲言又止地点点头,跟她说再见,像是路遇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熟人,打完招呼就离开,没有要介绍她给家人认识的意思,甚至连客套地邀请她改天去家里坐都没有,唐瑶知道,她这下真的不用去拜访了。
她回了桌子前,朵朵已经凑了过去,跟齐堃讨价还价,要养一条像妞妞一样的狗,齐堃在跟她解释养一条狗的麻烦,小朋友总是很固执,无论说什么都不听,生气地都要掉眼泪了,唐瑶以为照齐堃那脾气,指不好该翻脸了,她都要上去把朵朵抱过来了,却听到齐堃妥协的叹气声,“行了行了,甭哭了,答应你,还不成吗?”齐堃替她擦眼泪,那双曾经打起架来又凶又狠的大手像抚摸花瓣一样,小心翼翼地替闺女擦眼泪。
唐瑶忍不住想,她如果和宋子言有女儿,会怎样?
只是很短的片刻,她就悬崖勒马似的止住了念头,无望的事,想来只会更心酸。
如果,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那夜两个男人都喝多了,脸也红,眼也红,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宋子言都显得话多,朵朵睡着了,唐瑶要抱,齐堃不让,自己抱着,扛在肩头,一只手小心地护住朵朵的头,每一步都走的慢,怕摔了闺女,那样细心的齐堃,唐瑶从没见过。
路过金店的时候,宋子言掏了钱包,跟唐瑶说,“挑个金锁,给干女儿。”
两个喝醉的男人不知道商量了什么,认起了干亲,一瞬间好的像是亲兄弟,唐瑶进金店,齐堃和宋子言坐在外边儿抽烟,夜风把烟雾吹的四散,唐瑶扭头的时候想,说戒烟的,果然都是假的。
她没有挑太久,小孩子戴的样式不多,付账出来,郑重地交到齐堃手上,齐堃一手还抱着朵朵,腾出一只手把盒子装在上衣口袋里,说了声谢谢,“回礼我就等到你们结婚的时候送了。”
唐瑶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齐堃的新婚礼物,嘈杂的书店,有人在大声嚷嚷,问牛津词典在哪放,女店员搬了凳子去架子顶端去拿,路过唐瑶边儿上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她一样,她趔趄了下,差点撞上书架的尖角,是齐堃挪了下身子,挡在了她的身后,于是她撞在了他身上。
回过身,她礼貌地说谢谢,齐堃却敏锐地发现,“你哭过。”
她惊慌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这个人像高三的时候那样,会揭穿她每一个故作的坚强,会撕破她的伪装,让她哭泣的丑陋面容赤条条暴露出来。
——唐瑶,你别笑了,笑得跟哭似的,不就是宋子言和林嘉怡一起参加个活动吗,你至于吗?
——唐瑶,你个怂货,宋子言感冒了你就去买药,买了又不敢送,捂着藏着,你怎么这么怂!
——唐瑶,我为什么每次都能猜出来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你不知道?
记忆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还是能一眼看穿她。
她酸了鼻子,固执的说,没有。
这次他没有把她彻底打回原形,他只是示意她,“看看里面是什么?”
她打开牛皮纸的袋子,是几张纸,她第一次崩溃大哭,丢的那些纸条,被撕成了碎片,重新拼凑起来,那是宋子言写给他的,那些琐碎的纸条,隔着如此长远的时光,再见到,仿佛奇迹。
“你怎么得到的?”唐瑶又惊又喜,手指都是颤抖的。
齐堃没说话,看着唐瑶捏着用透明胶带黏在一起的纸条,唇角咧开细微的弧度,只要她高兴,高兴就好。
他曾经以为毁了这些会让唐瑶忘了宋子言,怀着狠厉恶劣的心思,把东西撕成了碎片,可是看着她在走廊里崩溃大哭,他比她更难过,跑到垃圾场,一片片捡回来,用胶带粘好,却鬼使神差的不愿意给她了,他曾经读着上面的每一个行字,像是饮鸩止渴的疯子,一边痛不欲生,一边忍不住去窥探。
渴望爱的人,都是疯子。
齐堃垂下眼睑,声音很轻地说,“你喜欢就好。”
这些东西,他原本早该还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