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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布包袱里,碎布料和树叶交织在一起,上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夏颜头皮发麻,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不禁朝后退了两步,指着包袱喘气道:“这是甚么虫卵?”
“是皮蠹,”黄师傅走上前来,用脚尖踢了踢包袱,狠狠瞪了芝姐儿一眼,“方才阿香瞧见她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手上就抱着这个,这些小东西,是皮草丝绸的大害,她竟然带了这些回来,实在是用心险恶!”
“黄师傅这话未免太武断了,”芝姐儿的师父胡染娘忍不住走了过来,先把芝姐儿从地上扶起,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急切道,“你快跟东家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师父信你,断不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的。”
芝姐儿惨白着一张脸,看了夏颜一眼,抖动着嘴唇,捂住脸啼哭道:“东家,你抓我去报官罢。”
只这一句,就让夏颜如坠冰窖,胡染娘也吃惊捂住了嘴,一脸不可置信。
芝姐儿泪如雨下,跪在地上揪住胡染娘的裙摆,撕心裂肺道:“师父,我对不住你!”
“你是不是有何难言之隐,这当中可是有误会?”夏颜仍然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芝姐儿是这些人中,最不可能出卖她的,她近乎丧失理智般握着芝姐儿的肩膀,用力摇晃起来。
胡染娘哭着揽过芝姐儿,不断逼她解释清楚,可芝姐儿依旧闭着眼睛流泪,仿佛连一丝力气也无:“都是我的错,没有人陷害我,若是今日阿香没有撞破,不出一月库里的料子就全毁了。”
夏颜呆愣在原地,芝姐儿的话仿佛从天外传来,远远近近听不真切。何漾拽过她,用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肩膀,牢牢锁在自己怀中轻声细语安慰着。
夏颜的浑身都在发抖,仿佛寒冰笼罩,她冷冷看着地上的芝姐儿,只吐出一个字:“滚。”
芝姐儿木着脸呆坐在地上,不一会儿又自嘲般笑笑,对着夏颜和胡染娘,重重磕了一个头,而后抹干眼泪,头也不回地决绝离去。
夏颜看着她没入夜色中的背影,眼神空了。
何漾也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前方,见夏颜情绪渐渐稳定了,将她交给身边的雇工,嘱咐了两句保重,便投入到夜色中,追寻芝姐儿的身影去了。
更深夜静,春雷阵阵。
夏颜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梦见自己在无垠旷野中四处逃窜,身后伸出数不清的手掌想要扼住她。
猛然间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凉飕飕的,一抹全是冷汗。
今日店内死气沉沉,人人都觑着夏颜的脸色干活儿。胡染娘病了,烧得面红耳赤,夏颜去看过一回,两人坐在昏暗处相顾无言,呆了一刻钟,夏颜便起身告辞了,只叮嘱她好好将养。
“这笔账对不上数,你再查查可有算错。”账上也出了纰漏,夏颜心头一阵烦躁,狠说了账房两句,推翻了让他重做。
黄师傅在门口徘徊许久,夏颜停下手头的活儿,面无表情看着她道:“你找我有事?”
“请东家早安,”黄师傅腆着脸笑,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闲话,又试探道,“前儿个您不是才说过,徒弟行事师父担责,既如此,咱也得立个章程,才好服人心不是?”
夏颜把手头的剪子重重磕下,发出沉闷一声响儿。
“胡染娘眼下病着,有多紧要的事儿非得催命似的逼她!要赏要罚自有公论,你只管好你那小徒弟,再让我瞧见她搬弄是非,请你们师徒俩一起卷包袱!”夏颜从未说过这般重的话,以往和雇员们相处,都是和和气气从不摆架子的,有些资格硬的老师傅,还能打趣她两句,是以店里的上下等级并不分明,黄师傅也才敢壮着胆子来提这事儿,却没想到撞到了虎口上。
黄师傅被骂了个臭头,紧抿着嘴低下头,对着自己的鞋尖翻了个白眼,躬了躬身子便退下了。
何漾拎着个点心盒子,站在门口目睹了全程。他轻轻走到夏颜面前,把景福斋的酸豆角包子端出来,新出笼的还冒着热乎气儿。
“恐怕你今日没甚胃口,带了些小点心给你填肚子。”
夏颜没看他,拿起剪子重新裁剪,过了良久才嗡嗡道:“昨晚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在附近办案,本想顺道来这边走走,没成想竟出了那档子事儿,”何漾心知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儿,便顺着她的心思往下道,“芝姐儿已经回家了。”
夏颜裁纸的手一歪,把纸片剪出个大豁口子,生气道:“谁问她了?从此往后,她死活都跟我没关系,别在我面前提这个添堵!”
“罢罢罢,不提她,往后我只跟你说风花雪月。”
自打夏颜立了女户后,何漾每回来都打着芝姐儿的旗号,昨晚他在众人面前那一抱,虽事发情急,可也算将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了。
“眼下咱们的关系是瞒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办?”夏颜咬着嘴唇,低低问道。
何漾听见这话,眉宇间的笑意便遮藏不住,拿出白胖的包子塞进她手中,凑过去小声道:“方圆扁条我都任你揉搓,端看你想如何?”
“呸,得了便宜还卖乖,吃亏的人可是我,”一想到再这般含糊下去确实令双方都不利,只好负气般推了他一把,“天煞的,回去准备提亲吧,只是婚期你得尽量往后拖!”
何漾本是一句玩笑,没想到竟会诈出这番话来,当即就有些傻眼,扫视着她的脸色,猜测这其中有几分真假。
夏颜瞪了他一眼,不满道:“你还不乐意?”
何漾立即眯花眼笑,差点儿要越过柜台抱个满怀,被夏颜举着剪子唬退了。
“乐意,当然乐意,你能转过弯儿来最好不过,免了我许多口舌之力了。”何漾难得露出喜色,激动地在店内来回踱步,脑袋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夏颜也翘着嘴角别过脸,盯着桌案上的红蜡烛愣愣出神,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这瞬间竟觉得心头松快不少,也算是给近期来紧绷的精神,增添了一丝欢欣。
现在定下婚事,两三年后再圆房,届时生理上的负担会减轻,生意上也差不多能理顺了。只是就这样三言两语定下了终身大事,总觉得自己亏大了。
“我可事先说好了,若是聘礼不丰,我可不嫁!”
“我,我回去好好捋捋,还要和爹商量商量,他若听了这消息,准乐得找不着北了,你不知他这些日子以来催得人多紧,”说罢便急急向门口走去,走了半道上又折回来,拽着夏颜不撒手,急切道,“咱们说定的事儿,你可不能反悔了!”
夏颜嫌他啰嗦,推了一把催他快走。
何大林听了这消息,果然丢下刨子,一拍大腿乐得合不拢嘴:“这下好了!好了!我还当你俩又闹别扭了,拖了这许久也没个消息!”
何大林也是头一回碰上娶媳嫁女的事儿,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清楚,想着刘家才嫁了侄女儿,便脚下生风跑去取经了。
夏颜没有娘家,可也不能真委屈她从一个屋挪到另一屋就完事了,何大林便动了心思让她认刘大姐做干娘,届时就从刘家出嫁,名声上也好听些。
这些琐事再加上过六礼,还要置办聘礼嫁妆,一年的功夫是少不得了,儿子还想把日子往后推一推,何大林咂咂嘴,少不得依了这俩讨债鬼的意思。
时日上犹不急,可银子却紧手了。这两年下来,他只攒下了一份聘礼钱,另一头嫁妆钱可又咋办,虽然闺女出息了,可自家又不能真就一文不出,箱笼妆奁总得凑齐,还要休整屋子。
新人进门,东边的正房就得让出来,以示新旧交替,家中顶梁柱也就换了人。那老屋子十多年没整过了,要理得像样又得十好几两。
何大林想起藏在床底的钱匣子,轻飘飘的没一件事儿能办妥,愁得走路都没了精神。
刘大娘听说何家两个孩子谈婚论嫁了,也忍不住跟着高兴不已。去年那场风波过了那么久,也没见后头有甚么动静,还当是给拆散了,着实感叹可惜了一阵,这会儿听见这好消息,当下满口答应认干闺女的事情。
俩长辈一起翻开老黄历,商量好日子,定下十天后来认干亲,何大林就等不及要把这件事儿好生操办起来了。
首先当然要请几桌席面,十多年的老街坊邻里一个也不能少,还要买茶面果品和绫罗绸缎,穿上身的衣裳鞋袜还得女儿亲做,这闺女虽能干,可到底是姑娘不经事,里头的风俗规矩她不清楚,少不得自家来替她办妥了。
认亲前一日,夏颜还在绣鞋面上的花样,刘大娘平日里爱穿紫的蓝的,她便绣了些菖蒲纹,鞋底纳得软软厚厚的,平时做活走路能剩下不少力气。
里外两身衣裳并一双鞋子,夏颜做的极用心,不光是从此以后就多了一个亲人,明天更是她将要嫁做人妇的起点,她希望把自己虔诚的心意融进针线活里,祈祷着明日顺顺利利,更祈祷着她和何漾的婚事也能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