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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街上往来的人声已经不少,早市开了。吆喝叫卖声渐渐兴起,周围的人家也纷纷开了门,出门做工的,女子洗衣晾晒的,各忙各的十分热闹。
陈江川出了院门,犹不太放心的折返回去,站在门坎上与季萧道,“你只管放心,衙门里的事情有我。”
季萧站在屋檐下十分感激的垂首道,“多谢阿川哥。”
陈江川嘿嘿一笑,心中满足,这才转身快步走了。
季萧回了屋里,坐在床畔,伸手拂过阿元柔软的发丝。
阿元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儿被外头的叫卖声弄的半清醒,十分不乐意的往季萧怀里钻了钻。季萧的手覆他的额头上,还是热,他将阿元抱起来,两人的额头相抵,便更觉得阿元的情势不好。
孩子生病可轻可重,实在马虎不得。季萧就这么一个心头肉,当下便着急起来,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受。
阿元睡梦之中给他翻来覆去的换好了衣服,又到怀里紧紧地搂着。他极其小声的撒娇道,“爹……面面。”
他口中的面面是季萧曾带他去吃过几次的街口馄饨铺子,只要是面做的,阿元一律称为面面,小家伙爱吃也爱记挂,三五不时的便央着要去,如今身子不舒服,就更记起了口腹之欲。
不过这会儿到底还是看病要紧。
季萧低头看阿元,在他软乎乎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哄道,“看了大夫,爹带你去吃面面。”
他带了些琐碎银子,带着阿元出了门。
按理说昨天夜里的事情在这不大的平阳县便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要闻谈资,季萧原本做好了出门给人指点谩骂的准备,却不想外头人群往来,众人面色如常,并没有显出什么不同来。
孙刘三人的消失似乎一点儿波澜都没有惊起。沈淮的身份之于季萧更变成一团迷雾,不过另一头他又觉得实在是自己走了好运,否则实在不知事情会如何收场。
平阳医馆的招牌就在不远,季萧加快自己的步伐,同时将怀里的阿元往上托了托,凑在他耳边轻声的哄骗了两句。阿元从前来这医馆配过两次药,后头每每经过便要哭。这会儿阿元的精神慢慢的不太好,见了医馆也不过是抬了抬眼皮,然后便是将自己热烫的面颊贴在季萧的微凉的颈项间,不太舒服的呜咽了两声。
季萧走进医馆,急急道,“李大夫,帮我瞧瞧阿元,似是有些发热了。”季萧在堂中坐下,时间还在,医馆里只他和另一个中年男子。
柜台后头的老大夫听见季萧的声音,利索的应道,“哎,季老板啊,你先等等,我这边开好了药就过来。”
李大夫是这镇子上的老大夫,行医五六十年,最是宅心仁厚。
季萧应了一声,低着头只关切的看着阿元,没怎么注意到一边中年男子的打扮与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中年男子瞧着四十出头,半点儿没有显出老态,他一身劲装,腰侧还别着马鞭,此时目光灼灼的看着季萧怀里的阿元,就差当场蹦跳起来。
像,真像,怎么会一模一样?
温冲是沈淮身边的老将,可以说是他瞧着这年轻的皇子一步一步从战场上拼搏到了今天。沈淮在战场上有勇有谋,平日中却欠些,虽看着稳重,可温冲知道,到底年纪摆在这儿,说他是个完全妥帖的,却是夸大了。
昨儿个夜里也不知沈淮一个人去了哪里,回了驿站便喝了个酩酊大醉,这会儿面色很不好,连马也不骑了,独自坐在轿子里生闷气。
趁着车队还没走远,温冲独自折返回来将醒酒药给配了,却不想遇见了季萧与阿元。
他抛下柜台上的药包,脚步飞快的走到季萧面前,也不管自己莽撞与否,只死死地盯着阿元的脸看。看了阿元又看季萧,十分不解却又难以相信,这稚童怎么和平王幼时如此相似?
季萧原本没有注意到温冲的动作,正全心全意关切着阿元,可等温冲走近了,也就由不得他不注意了。
“这位官爷……”他迟疑的往后挪了挪身子,借此挡住温冲灼热看向阿元的目光,“不知何事引你兴起?”
温冲这才将目光挪到季萧的脸上,不过就算季萧的眉目生的极好看,他也没立刻想到季萧与沈淮的关系,温冲只莽莽撞撞的开口问,“这孩子是谁的?”
季萧下意识的将阿元搂紧了些,抿着唇有些防备。
身后的李大夫此时从柜台里走了出来,闻言笑呵呵的答道,“这孩子不就是季老板的?季老板,你方才说阿元发热了,抱来给我诊诊脉,是昨儿个着凉了还是?”
李大夫细细的询问着细节,季萧一边站起来一边避开温冲的视线,略微有些窘迫。不过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给人说了,“昨日阿元受了些惊吓,不知是不是那些缘故,一大早便有些发热了。”
李大夫点了点头,将阿元从季萧怀里抱出来,对上阿元圆乎乎的黑眼珠子时还同他笑了笑,“小阿元,还认不认得我?”
阿元没什么精神,却也给面的顺着李大夫的问题想了想,道,“药、药!”
他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明明白白都是不喜欢。这点儿不喜欢逗得李大夫哈哈大笑,他将指尖放到阿元的肉嘟嘟的手腕上,“对,就是药,爷爷给你瞧瞧,今天要不要吃药。”
阿元的神色便因着这句话又是狠狠一苦,他咿咿呀呀的自己咕嘟了几声旁人听不懂的话,又要往季萧怀里躲。
这段时间里,温冲就站在李大夫身后,目光灼灼的盯着阿元瞧,瞧一会儿就要念一句,“像,太像!”
这古怪精灵的模样,和当年窝在皇后怀里的平王竟挑不出一丝不同来。
季萧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心里头却越来越古怪,正耐不住要鼓起勇气问一句,却见温冲扔下一个银元宝将柜台上的药一拿就往外跑。
季萧瞧着温冲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急急地跳了两下。
“不碍事儿,”李大夫没察觉屋里的情绪变化,他收回自己的手,转头对季萧道,“阿元年纪小,遇见事儿了是要怕的,我一会儿给他开几服药,回去三碗水熬作一碗喝了便是的,只不过喂药的时候恐怕要费些功夫。”
季萧连忙敛了神色点点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这边季萧放了心,另一头温冲却是慌乱,早上平王的车队已经出了城,这会儿他独自追上去恐怕要一会儿,可这事儿实在是不能不说的。
“这些药你拿回去,先吃了今天的,等明天早上再瞧瞧,如果还没好,那就再抱来我看看。”李大夫一边收拾,一边嘱咐。
“明天?”季萧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
李大夫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怎么,时间不妥?”
“我本是打算今日带阿元回他外祖母那里瞧瞧,”季萧道,他垂首看着阿元,指尖在他微烫的面颊上碰了碰。阿元的神色怏怏,闭着眼睛抱住了季萧的手。
“这可不太妥当了,”李大夫摇着头,“孩子的病症可大可小,这时候若是赶路,不知会不会加重病情,你听说隔壁镇上的那孩子没有?原本聪明伶俐,比阿元约莫大半年吧,不过是烧了一晚上,如今已经成了半个痴儿。”
季萧闻言,猛地睁大了眼睛,“竟,竟如此凶险?”
“可不是?”李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抽身往回走,“季老板,去一封信就说迟些回去吧,明日将阿元带来我看看,好生养着才好。”
如此一来,季萧想要离开的念头立刻淡了。平王什么的……如今都已经离开平阳县,想来的确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说来说去还是阿元最要紧。
季萧抱着阿元,将他的脑袋拨在自己的脖颈旁边靠着,他将半两银子留在桌上,又拿起李大夫给他包好的药,“谢过李大夫,那我明日再来。”
“慢走!”李大夫站在柜台后头专注的称药,头也没抬的随意道。
陈江川连家也没回,一大早便去了衙门里。昨儿个夜里值班的捕快见了他像是见了救星,远远地便招呼他道,“阿川,你可来了!”
陈江川面带疲色,可心里挂着事儿精神气到底是足的。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门框,爽朗笑道,“怎么了,昨夜去找了女人?一身精气都去了哪里?”
“可别说了,”那捕快摆了摆手,面色发苦,“就等着你来接手,让我好回去睡一觉呢。”
待两人走近了,陈江川才问,“怎么?”他眼睛往内衙看,心里已经了然有了点分寸。昨天夜里孙刘他们定是被连夜送到了这里。
“孙刘,”那捕快压低了声音贴在陈江川耳边道,“昨儿个夜里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给打的,啧啧,连子孙根都给挖了个干净,打杀便也罢了,偏偏还给包扎上了药,跟着他一块混日子的两个没用东西,也都一样……”
“谁给送来的?”陈江川装作不知,心里已经暗暗咋舌。
那捕快打了个哈欠,眼睛往外头来往的街道上看,他知道的不多,也只能说的含糊,“想来是个惹不起的吧,昨天夜里县老爷都亲自过来了,见了孙刘如同见了刨他家祖坟的,这事儿恐怕善了不成……”
“谁干的也不知道?”
“怎么知道,”那捕快嗤笑一声,后又恍然,“哦,忘了同你说了,他们几个的舌头给人连根拔了,手不能写,最不能说,那还能做什么?”
手段竟如此毒辣,陈江川心中一惊,却又觉得这样才好,起码这事儿与季萧便沾不上关系了。
“如今也不清楚县老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怕他心里还给孙刘留着一线生机,那么咱们也不好将事情做得太绝……”那捕快平日里也是看不惯孙刘的,这会儿虽然疲累,然而心中也是舒坦。他伸手拍了拍陈江川的肩头,“成了,我先走,你进去瞧瞧吧。”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陈江川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刀,抬步向着里头阴暗的囚室走去。
县衙的囚室并不宽敞,平日里关着的人也不多,只四个小隔间,各自在墙上开了一尺高一尺宽的小空洞,此时透出点微弱的光芒来。发出些臭味的干草堆上横七竖八躺着三个人,俱是身上缠着白色绷带又被血浆染得通红。三人一动不动,若不是那时不时还轻轻起伏的胸膛与口中传出的哼唧声,陈江川也判断不出这几个人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不过他心里是觉得解气的,孙刘忒不是东西。昨儿个夜里虽季萧没与他直说,陈江川却也想得到孙刘那些个花花肠子。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心中作呕,觉着孙刘恶心了自己。因着季萧,陈江川此刻也恨不得上去再砍他两刀。
这一头的事情暂且算是尽了,那边温冲骑着马冲出城去心里还直打鼓。听说过有长得像的,可从来没见过真有长得那么像的,若是弄错了没关系,可要是真将平王的血脉留在了外头,温冲自觉地担不起这责任。
好在沈淮昨夜喝了不老少的酒,这会儿头疼欲裂,车队便行的慢些。温冲追到他的马车边上,隔着窗帘道,“王爷,臣有事与您禀报。”
“什么事情,”沈淮的声音沉闷,透出股丧气劲儿来,“进来说罢。”
不过出城小半日,沈淮的心里就开始后悔起来。怎么就这么傻?成全个屁,管他有孩子没孩子,他就该将季萧用绳子捆了绑来,谁还敢有二话不成?至于那孩子,若是季萧执意要养着,也不是不成的……沈淮盘算着,打算正好一会儿温冲进了马车就与他说道说道。
温冲得了沈淮的许可,利落的应了一声。他单手撑着马背,借势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马车上的车夫脚边。温冲没有停顿,径直推开车门往里去了。
沈淮坐在马车里,单手撑着下巴,见温冲进来,只没精打采的掀了掀眼皮,便道,“你说咱们折返回去要多久?”
温冲一听,眼睛便亮了,“王爷的意思是要回去?”
沈淮脑中闪过季萧那双水灵湿润的眼睛,带着些惊慌失措的神色看着自己,心里一下硬,一下软,终了有些懊恼似的拍了下桌子,“娘的!”
行军打仗惯了的,言语之间难免粗野。
温冲见他沮丧,便更觉得要将阿元的事情与他说道说道。他凑近了,压低声音,“王爷,你知道我回去给你配药的时候见着什么了吗?”
“什么?”沈淮依旧提不起兴致,他拿起茶杯给自己倒茶,茶水淅淅沥沥的往杯子里倾洒。
“你约莫是当爹了,”温冲冷不丁的一句,沈淮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哐啷当一声从小几上倒在了他的裆下。
沈淮低头看着自己裆部的一片湿漉,差点儿把茶杯捡起来砸到温冲的脑门上,他怒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哪来的孩子?”
他都当了快两年的和尚了,前头也没经过什么女人,哪儿能冒出个儿子来。一孩子难不成还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又不是猴子精变得!
温冲连忙从一边摸出一块锦布,帮着沈淮擦桌子,又恳切道,“真是像,我是看着您长这么大的,您小时候的模样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娃娃的模样约莫一岁多,虎头虎脑,您真不记得他母亲了?这平阳县您真没来过?”
温冲的语气里有着七八分的笃定,算是认准了沈淮在外头留了种的事情。
可一说这孩子的年纪,沈淮就越发不觉得有自己什么事儿了。一岁多?他都两年没碰过女人了,哪儿整出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来。更不说平阳县他从来从未来过,说是他的儿子,倒不如说是他那处处留情的风流皇兄的儿子来的靠谱些。
“你在哪儿瞧见的啊?”沈淮脱了外袍,从一边翻出一件新的套上。
军营里呆习惯了,他连丫头小厮也用不惯,于是干脆便不带在身边。左右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